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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好樣兒的士兵

  漢斯·卡斯托普經常得到表哥發來的簡短信息,一開始是好的、興高采烈的,後來便不太好,以至於終於隱隱約約地透露出一些挺可悲的情況。那一疊子明信片是以報告約阿希姆的入伍經過和激動人心的宣誓儀式開始的。在回信中,漢斯·卡斯托普開玩笑地稱他已發了安於貧窮、謹守貞操和惟命是從的教士誓願。接下來約阿希姆情緒仍然很高:由於本人熱愛事業,上司也有好感,前程看來平坦而遠大,步步高升有望。

  他念過幾個學期大學,所以免了上軍校和當軍士的程序。過新年時他已晉升準尉,寄來了一張穿著漂亮軍官制服的照片。他如今已成為一個珍視榮譽、組織嚴密、但卻不乏人情味和幽默感的教會之一分子。從他每一篇簡短的報告中,都洋溢著對這種集體精神的欣喜。他還講了他那位上士,一個粗魯而狂熱的丘八的好些笑話,講他對待這年輕的新毛頭,對待他今天的下屬明天註定的上司不尷不尬的態度;事實上,約阿希姆早已在軍官食堂進進出出。那情形真叫絕,真叫逗喲。隨後,又講起考軍官資格。四月初,約阿希姆果真當上了少尉。

  看那樣子,沒有誰會比約阿希姆更幸福,沒有誰在那特殊的生活環境中能像他似的如魚得水,心滿意足。他既得意又難為情地講自己如何第一次英姿煥發地打市政廳前走過,哨兵立正向他致敬,他卻遠遠地便揮手讓人家稍息。他還講執行勤務中小小的滿足和不快,講同事間融洽的關係,講他的勤務兵調皮而忠誠,講演習和訓練、視察和聚餐以及種種有趣的小插曲。有時也講社交方面的事情,拜訪、晚宴、舞會等等,可就是絕口不提他自己的健康狀況。

  直到夏天之前都是這樣。接著就講他病倒了,不得不請假休息,很遺憾,一連發了好多天高燒。六月初恢復執勤,中旬卻又一次叫「不行啦」,大肆抱怨自己「晦氣」,不禁擔心八月初仍歸不了位;到那時,他全心全意期待著的大演習可就開始啦。胡扯,七月份他不又完全健康了嗎。這麼堅持了幾個星期,便不得不接受體檢;原因是他的體溫鬼知道為什麼老不穩定;這對於約阿希姆可叫關係重大。然而,漢斯·卡斯托普卻許久得不到任何一點體檢結果的消息。過後消息有了,卻不是來自約阿希姆本人寫的信——不知他是不能寫還是羞於寫——而是來自他母親齊姆遜夫人發的一封電報。電文曰:醫囑約阿希姆告假數周,赴高山療養,動身在即,請訂房兩間。回電款已付。署名:露意絲姨媽。

  漢斯·卡斯托普在自己陽臺上讀到這封電報的時間是七月底。他第一遍讀得飛快,接著又反復地讀,一邊輕輕點著頭,不只是頭,並且晃動著整個身子,而且透過牙齒縫發出:「是,是,是!嘖,嘖,嘖!」——「約阿希姆回來啦!」他突然感到一陣欣喜。但馬上他便安靜下來,想:「唔,唔,一個非同小可的新聞。也可稱作天賜良機。可是見鬼,竟這麼快——已經非回來不可了!而且由母親陪著……」——他講「母親」,不講「露意絲姨媽」,說明他的家庭觀念、親戚感情已經不知不覺變得淡漠。——「這可夠意思。而且剛巧在那好人熱切期待著的演習之前!哼,哼,真可惡,可惡得要命,一個反理想主義的事實。肉體勝利了,它不肯與靈魂保持一致,而且達到了目的,叫那班誇誇其談的人丟了臉,竟宣揚什麼肉體是靈魂的奴僕。看來他們不知道自己在胡謅些什麼,因為如果他們說得對,那就會讓人懷疑靈魂出了毛病,像眼前這個情況。是夠精明的,我清楚,我為什麼如此講。因為我所提的問題正好是:把它們倆對立起來是不是大錯特錯;是不是講它們串通一氣、彼此彼此更好些——那些誇誇其談的人,算他們幸運,竟沒想到這個問題。

  好心的約阿希姆,誰忍心讓你失望,給你燃燒的熱情潑冷水喲!你那樣誠心誠意——可還有什麼誠意可言,我問,當肉體和良心狼狽為奸的時候?是不是也有這種可能:你忘不了某種特別的香水味兒,忘不了高高的胸脯和它隨時會發出的笑聲,以為它們還在施托爾太太旁邊等著你呢?……約阿希姆要回來了!」漢斯·卡斯托普再一次興奮起來,想道。

  「他是情況不妙才回來的,顯然,不過我們又可以兩人在一起,我在這山上不必再一個人無依無靠了。這樣挺好。一切不可能跟從前完全一樣,他隔壁的房間被人占了:麥克唐納太太,她又在那兒嗄聲啞氣地咳嗽,身旁的小桌子上自然又立著,要不便是在手裡拿著她小兒子的相片……

  已經是晚期,如果還沒人預訂她的房間,那也就……暫時可只能住另一間了。二十八號還空著,據我所知。我馬上去管理處,找貝倫斯本人。

  這是個新聞——從一方面看是可悲的,從另一方看又再好不過,但總之是個大新聞!我希望等來的是個可以共享人生的夥伴,他想必快到了。

  我看時間已經三點半了。我想問他,在眼前的情況下他是否仍堅持認為,肉體必須被看成第二性的……」

  還在喝下午茶之前他便去了管理處。他想的那間與他共一條走廊的房間已安排給了約阿希姆。為齊姆遜夫人也找好了住處。他趕去見貝倫斯,在化驗室中碰到了顧問,見他一手夾著支雪茄,一手拎著張模模糊糊的X光玻璃底片。

  「顧問先生,有件事您知道嗎?」漢斯·卡斯托普先開口……

  「嗯,頭疼事沒個完,」他中氣十足地回道。「烏特萊希特的羅森海姆,」他用雪茄指了指玻璃片說,「加夫基指數是十。前不久施密茨廠長來了,大吵大鬧一通,搞得羅森海姆在散步的路上咯了血——加夫基指數是十啊。人家讓我批評他。可我要批評他,他准出問題,因為他這個人太不克制,一家人占了三間病房。我無法攆他走,否則他會找總管理處麻煩。您瞧,隨時都可能捲入這樣那樣的糾葛,哪怕我再息事寧人,自己走自己的路,什麼也不想招惹。」

  「是夠討厭的,」漢斯·卡斯托普以知情人和老資格的口吻說,「這兩位先生我知道。施密茨正正派派,又有事業心,羅森海姆卻相當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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