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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當他正要重新開始往上爬時,一場早已預料到的暴風雪就襲來了,而且是——一場真正的雪暴。它早就威脅著要來,如果對盲目無知覺的自然力也可以說「威脅」這個詞的話。雖然它像是那個樣子,卻無意毀滅我們;它對隨帶著會發生什麼事倒是漠不關心到了陰森可怖的程度。

  當第一股勁風竄進雪中,徑直向漢斯·卡斯托普撲來時,他不禁停住腳,暗自叫了一聲:「嘿!」真叫不賴,直刮進骨髓裡去啦,他想。這樣的風的確夠兇險的:事實上山頂經常都保持著近乎零下二十度的嚴寒,只是通常空氣乾燥而凝定,才未讓人感到可怕,才顯得溫和。可是每當起了風,它就叫你冷得像刀子割一樣,尤其是現在這個樣子——須知剛才那第一股勁風還只是個預告——你即使穿上七件皮襖,也難保不寒氣徹骨,凍個半死。漢斯·卡斯托普沒穿七件皮襖,只穿著一件羊毛短襖,這在平時也完全夠了,而且一出太陽反成累贅。現在,風差不多是從後側吹來,要轉過臉去直接頂著風,看來不合適。這個考慮與它的執拗以及發自內心的那一聲「嗨,什麼!」攙和在一起,使得狂暴的年輕人仍一個勁兒奮力前行,穿過一株株立著的樅樹,要到他已打算去的山背後去。

  然而,這完全不是件開心事兒;眼前只有漫天飛舞的雪花,好像在那兒飄卷回旋,密密麻麻地擠滿了所有空間,壓根兒不落下地似的。照直吹來的寒風刮得他耳朵火辣辣地生痛,凍僵了他的胳臂和腿,凍木了他的雙手,使他不再知道滑雪杆是否還握著。雪花從背後灌進他的衣領,融化後流進他的背心,厚厚地積壓在他肩上,蓋滿他右側身子。他仿佛要在這兒被凍成雪人,手中僵直地握著根棍子。而這一切一切的討厭難受,還是在相對有利的情況下才有的;他要是轉過身,情況更糟糕。但是,往回走是非做不可的工作,他該毫不猶豫地踏上歸途才是。

  想到此,他停住腳,聳聳肩,掉轉了滑雪板。迎面吹刮的勁風立刻叫他喘不過氣來,他只好再做一次討厭的轉身動作,以便吸足氣,用更大的決心去面對面接受那冷漠的敵人的挑戰。他低著頭,小心地屏住氣,到底還是成功地開始了向反方向運動。——儘管作了極壞的估計,他仍然對前進的困難,特別是由視線模糊和呼吸急促引起的困難,大感驚異。

  他每時每刻都可能被迫停下來,首先為了在陣風之後吸吸氣,其次由於他低著頭向上睨視,在那白色的昏暗中什麼也看不見,必須時時留神別撞在樹幹上或者讓腳下的障礙絆翻。雪片大量飛到他臉上,在那兒融化後結成冰。它們還飛進他嘴裡,化作一點淡淡的水味兒,又撲打著他的眼瞼,令它們趕緊閉上,並且淹沒他的兩眼,妨礙他觀看——不過,觀看反正也沒用,視野之內只有茫茫雪幕,加之四處白皚皚的雪光迷眼,漢斯·卡斯托普本來已差不多完全喪失了視覺。即使他勉強著看,也只看見一片虛無,一片白色的、飛卷回旋著的虛無。只是偶爾才在這虛無之中浮現出一點憧憧鬼影似的什麼:一叢矮松,幾棵雲衫,還有他剛才經過的那個草垛依稀模糊的影子。

  他顧不上看那草垛,企圖翻過山坡,在立著一間倉房的地方尋找回去的路。然而,壓根兒就不存在什麼路。要想確定回家去的方向,大致的方向,沒有什麼理智的辦法,多半靠碰運氣,因為他雖然還能看見舉在面前的手,卻連腳下滑雪板的尖頭都已看不清了。就算能見度好一點吧,老天還採取了足夠的措施,使往前走變得極端艱難:臉上撲滿了雪,狂風頂著他猛吹,妨礙著呼吸,使他吐氣跟吸氣一樣困難,不得不時時地轉過身去喘息——在這種情況下還得前進,漢斯·卡斯托普或者另一位更強壯的人——他不時地停下來,喘喘氣,眨眨眼睛擠掉睫毛上的霧水,拍打掉身面前雪結成的鎧甲,終於感覺到在這種條件下還要前進,簡直是失去理性的妄想。

  儘管如此,漢斯·卡斯托普仍然前進了。這就是說,他離開了原來的位置。至於這是不是有意義的前進,是不是在正確方向上的前進,或者乾脆站在原地不動還正確一點兒——當然這也是不行的——只有鬼知道。甚至從理論上推斷,漢斯·卡斯托普看來多半是走錯了,而事實是他馬上便發覺,他站的地方不完全對勁兒,不是他打算找的那座平緩的山坡;他适才費老大的勁兒從澗中爬了上來,現在看來最好再走下去。

  平地太少,他又得往上爬。從山谷出口處的東南方刮來的暴風,顯然以其強勁的頂推力迫使他偏離了方向。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他是在錯誤的方向上前進,而且為此弄得精疲力竭。在翻卷回旋著的白夜的包圍中,他只是盲目地使自己陷進冷漠可怖的自然力手裡,越來越深,越來越深。

  「嗨,什麼呀!」他從牙齒縫中擠出這麼一句,停住了腳。他沒有表現得更加激昂慷慨,雖然有一刹那,他覺得仿佛有只冷冰冰的手攫住了他的心,令它猛地悸動一下,接著就更快地跳起來,撞在肋骨上砰砰直響。整個情形與當初貝倫斯顧問剛宣佈他有一個浸潤點時一樣,他心情真是夠激動的。因為他看出,他沒權利再說大話,裝樣子。是他自己提出的挑戰,情況再可慮、再危險都得他自己擔承。「也不壞嘛。」他說,同時卻感到他臉上的表情,感到他負責表情的臉部肌肉已不聽心靈的使喚,不能再反映任何情緒,害怕也好,憤怒也好,輕蔑也好,因為它們完全僵住了。「怎麼辦?從這兒斜插下去,然後照直向前,對準那片林子一個勁兒地走。雖然說著容易做起來難,可總還得做點什麼。」他氣喘吁吁地、斷斷續續地、但確實是聲音不大地往下說,同時腳下又開始移動。「我不能坐下來等,除非我願意讓那些規整的六角形將自己埋起來,當塞特姆布裡尼帶著他的小號角來尋找我的時候,發現我的眼珠子已成了玻璃球,腦袋上歪戴著一頂雪便帽……」他發現他在自言自語,而且聲調怪異。他強使自己不要這樣子,但一會兒又小聲而富於表情地嘀咕開了,儘管嘴唇已凍麻木,已不聽使喚,他只好不用唇輔音;這樣勉強地說著,使他憶起了早年情況類似的一段生活。「閉上嘴,瞧你又前進了。」他說,接著又補充道,「看起來你是在胡言亂語,腦袋瓜兒已有些不清醒。從一定的意義上講,這挺糟糕。」

  然而,「這挺糟糕」,從他想脫離困境的角度看,卻純粹是那有控制力的理性的判斷,在一定意義上講可以說是一個陌生的、置身事外的、雖然也並非漠不關心的人的判斷。就其本性而言,他倒寧肯讓自己不清醒,要知道隨著身體越來越疲倦,他的腦子也慢慢糊塗了。不過,他仍注意到了自己的偏頗,對它進行了思考。「對於一個在深山裡的暴風雪中迷失歸途的人來講,這是一種有意識的體驗方式。」他邊走邊想,嘴裡喘息著,說出片言隻語,但避免使用那種慎重而更準確的詞匯。「誰事後聽見了,定然想像的很可怕,卻忘了疾病——要說嘛,我現在的處境也是一種疾病——已經造就了生病的人,使他與它相安無事。自然也有減輕患者痛苦的措施,也有削弱感應神經的辦法,也有麻醉術,不錯……但是,人必須反抗它們,因為它們有兩面性,好壞難分:如何評價它們,全看人的出發點。可以說它們心懷好意,是所謂善舉,倘若人自己不打算回去的話;也可以講它們居心險惡,必須堅決加以反對,要是人還考慮回去,比如像我這樣的話。我可不想,我這顆怦然狂跳著的心可不想讓這些規則得近乎愚蠢的小晶體給埋在深山老林裡……」

  事實上他已經累了,在與自己的感應神經開始出現的麻痹狀態作鬥爭時也糊裡糊塗,心急火燎。當他發現自己又從山坡上下來時,已經不像在正常狀態本該感到的那樣驚恐:這次他顯然是從另一個方向,從山坡更陡的一側,下到了坡底。因為他現在是迎著側面刮來的風在滑,雖然這樣做暫時再舒服不過,在眼下卻並非良策。「沒問題,」他想,「再下去一點就可以轉到原來的方向。」他於是這麼做或者相信在這麼做,或者自己也不完全相信,或者更糟糕,他已經開始無所謂:能轉回原來的方向或是不能,都一個樣。他有氣無力地反抗著的好壞難分的鎮痛措施已產生明顯效果。那種疲乏加激動的混合狀態像個已長住下來的客人,他的問題僅在習慣於不習慣。漸漸地,疲乏和激動已增強到再也談不上以理智去對付那些鎮痛措施的程度。漢斯·卡斯托普恍恍惚惚,踉踉蹌蹌,渾身哆嗦,跟喝醉了酒似的,情形和那次聽完納夫塔與塞特姆布裡尼的大辯論後相似,只是嚴重得沒法比。這樣,就提供了可能,讓他以對那些辯論的緬懷回顧來為自己懶於反抗麻醉措施作解釋,使他儘管討厭被規則的六角形晶體埋住卻自言自語,說出些理智的或非理智的話來。要求他抗拒麻痹的責任感純粹是一種道德觀,一種資產者貪戀生存的庸碌習氣和非宗教的庸人哲學。就以這樣的形態,他的意識中潛入了想躺下去永遠安息的願望和誘惑,以致他告訴自己,這就好像沙漠中的風暴,一遇上它阿拉伯人不是都匍伏在地,將斗篷扯起來蓋住腦袋嗎?只是因為他沒披斗篷,羊毛短襖的領子又扯不起來,沒法蓋住頭,才給了他一個藉口不那樣做,雖然他不是小孩,從一些傳說中也清楚知道,人會怎樣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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