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一八八


  他在滑了一段之後才發現,腳下由疏鬆的雪鋪蓋著的地面向著群山的一側斜了下去。他繼續下滑,兩側的坡度越來越大。他像是順著一條狹路,向山腹中滑去。終於,他滑雪板的尖頭又朝上了;地勢在慢慢升高,很快旁邊就沒有了可以攀登的陡壁。漢斯·卡斯托普又滑到了無路可循的開闊的坡頂上,頭頂著藍天。

  他看見旁邊和腳下全是針葉林,便向下滑去,很快就到了一些披著雪的樅樹跟前。這些樹排列得像一個個尖尖的楔子,從森林裡凸出來,插進空曠的雪地中。他在樹下邊休息邊抽雪茄,心上老覺得有點緊張、壓抑、憋悶:真是太靜了,太孤單了,叫人簡直害怕。然而,他又為征服了它們而感到驕傲,並且因為覺得自己配享受這個環境而充滿勇氣。

  時間是下午三點。午飯後他立刻上了路,以便在外邊消磨下午靜臥的一部分以及喝下午茶的全部時間,然後趕在天黑之前返回「山莊」。

  當時一想到馬上可以到野外,可以到大自然中去自由自在遊遊蕩蕩幾個小時,心中就充滿了快意。他在馬褲口袋裡裝了一點巧克力,在馬甲口袋裡裝了一小瓶波爾多葡萄酒。

  看不出太陽現在何處,周圍的霧太重了。在背後的山谷出口處,在山坳裡,雲變得越來越黑,霧氣變得越來越重,像是要壓過來似的。看樣子要下雪了,要下比滿足急需更多的雪,要來一場真正的雪暴。果然,山坡上紛紛揚揚的小雪花已經下得密了。

  漢斯·卡斯托普伸出手臂,用衣袖接住雪花,以便拿一個業餘科學家的內行眼光對它們進行觀察。雪花像是些無定形的小碎片,不過,他曾不止一次地把它們放在自己挺不錯的放大鏡下觀察過,清楚地知道它們是由一些多麼小巧、精緻、規則的圖形所組成,像寶石,像星星一樣的勳章,像金剛鑽,哪怕就連最忠心耿耿的首飾匠也休想製造得更多姿多彩,更精確細緻。——是的,這些積壓著森林、鋪蓋著原野、托負著他在上面滑行的又輕又鬆軟的白色粉末,它們同漢斯·卡斯托普家鄉海灘上的沙相比,卻有著一種不同的品質:眾所周知,構成它們的不是石頭的小顆粒,而是無數的、同時形態也千變萬化的小小水滴的結晶——

  也正是這種無基體的微粒,使得生命的原漿,使得植物的以及人的軀體得以膨脹成形。——這無數的神奇結晶星星般美妙極了,小得肉眼分辨不出來它們之間的差別,可事實上它們沒有一粒雷同於另一粒。它們以相同數量的面、相同數量的角的六角形為基本模式,顯示著無窮無盡的變化樂趣和創造才能,但每一粒本身又絕對規則和嚴整。是的,這正是它們的非有機性,它們與生命格格不入的可怕表現。它們太規則了,規則到了任何有生命之物怎麼也達不到的程度。在它們的一絲不苟面前,生命不寒而慄,因為感到它們就是死亡本身的秘密,也會致人死命。現在,漢斯·卡斯托普相信自己終於懂了,為什麼古代神廟的建築師們在對稱地排列廟中的圓柱時,總要有意識地暗中留下一些小小的偏差。

  他撐著滑雪杆繼續往前滑行,順著林邊雪積得厚厚的斜坡向霧濛濛的低處滑去。他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滑,無目的地、悠閒地繼續遊蕩在死寂無聲的原野上,周圍是空空的、像波浪一般起伏的雪坡,只是間或有一叢叢乾枯的矮松。極目望去,平緩起伏的地貌與沙丘連綿的大漠異常相像。漢斯·卡斯托普站在那兒欣賞著自己的這個發現,滿意地點了點頭。就連他面部的躁熱,他動不動就手腳顫抖,他那混合著激動與緊張的特殊的陶醉感覺,他也好意地容忍了。因為所有這一切,都使他親切地回憶起既振奮人又飽含著某種令人昏昏欲睡的物質的海風,回憶起它極其相似的影響。現在他感到自己獨立不倚,自由自在,心裡非常滿足。他面前沒有必須走的路,背後也沒有路讓他嚴格地循著返回原處。

  一開始,他還插了些棍子,在雪上劃了些記號,作為路標。但很快他便故意不理睬它們的管束,因為他想起了那個吹小號角的海灘管理員。他覺得它們都跟他的內心,跟他與這冬天的茫茫原野的親密關係格格不入。

  他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地迂回著,從一些被雪蒙住的山丘之間穿過。

  山丘背後是一面斜坡,然後是一片平野,再往後是一群大山;大山之間鋪著厚厚雪墊的峽谷和隘口似乎在引誘他,讓他去走。是的,那遠方和高處,那不斷展開在面前的新的岑寂,對漢斯·卡斯托普的心靈有著巨大的吸引力;他甘冒回去可能太晚的危險,仍奮力深入那曠野的沉默,深入那陰鬱可怖、岌岌可危的境界。——他也不顧內心的緊張和壓抑由於灰色的霧幕降臨使天空提前暗下來,已經變成了真正的恐怖。這恐怖使他意識到,他在此之前恰好是在努力使自己不辨方向,使自己忘記療養院所在山谷的位置,眼下他完全如願以償,完全做到了。他還可以告訴自己,只要馬上轉過身一個勁兒往下滑,他很快就可以回到那道山谷,儘管現在可能離得已經很遠——豈只很快,也許太快啦;他會回去得太早,不能充分利用他的時間。當然了,要是暴風雪突然襲來,他也可能一時間根本找不到歸途。可是因此就提前逃跑,不,他不願這樣做。——恐懼,他對大自然的真摯的恐懼,盡可以來壓抑他的心。這差不多完全不是運動員的作為;因為運動員與自然力打交道的前提是他有把握成為它們的主宰,同時又細心和更加明智,知道遷就與讓步。漢斯·卡斯托普的心理卻只須用一個詞說明:挑釁。儘管這個詞包含著責難的意思,儘管——要說特別是儘管——他心中由此而生的內疚還混合著那麼多真摯的恐懼,但只要我們稍稍考慮一下便大致可以理解,在他這麼一個長年過慣了優裕生活的年輕人和男子漢的內心深處,是會有某些積鬱的,或者拿作為工程師的漢斯·卡斯托普本人的話來說,是「蓄滿了能量」,有朝一日便不得不施放出來,化作一句極不耐煩的「嗨,什麼!」或者「愛怎麼著怎麼著吧!」簡言之,化作挑釁和對謹慎明智的厭棄。

  正因為如此,漢斯·卡斯托普仍踩著長長的雪板一個勁兒往前滑,滑下斜坡,滑過新的山丘。在丘頂上,他看見不遠處立著一所木頭房子和一個草垛,或者只是一間頂上壓著石板的供牧人在高山上歇息的小草屋。

  房子面向著另一座山,山梁上長著豬鬃毛一般的樅樹,山背後聳峙著座座高峰,在雲霧繚繞之中時隱時現。他面前稀稀拉拉長著一些樹木的雪坡太陡峭,往右斜插過去卻有一道緩坡可以繞到它後面,看清那兒的究竟。漢斯·卡斯托普在那小屋的平地前再下了一道相當深的從右向左傾斜的山澗,然後便著手去完成那個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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