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
一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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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這個以它無底深淵般的沉寂對著年輕人的世界一點也不殷勤好客,它接待他的條件是他自己對自己負責,自己承擔風險。它根本談不上接納他、招待他,只是以一種令人不快的沒來由的惡劣方式,容忍他的侵入和存在而已。它讓人感到的只是一種靜得可怕的原初情緒,連敵意都說不上,而僅只是一種死氣沉沉的冷漠。然而,漢斯·卡斯托普,這個從小就對大自然感到疏遠、陌生的文明之子,卻比自幼便不得不在山野裡與這個世界親密相處的自然之子更能發現它的偉大。後者幾乎不感到前者在揚起眉毛走近它時懷有的那種敬畏;就是這種敬畏,決定著漢斯·卡斯托普內心深處對這個世界的感情基調,使他靈魂中經常保持某種虔誠的震懾,某種畏葸的激動。漢斯·卡斯托普身穿駝毛長袖短外套,纏著綁腿,腳踏著豪華的滑雪板。他在傾聽這冬天荒野裡死一般的沉寂的時候,骨子裡感覺到自己是夠勇敢的啦。而隨後,在往回走的路上,當第一批住房重新在霧障中顯現出來,一種油然產生的輕鬆釋然之感更增強了他對自己剛才的境況的意識,提醒他,有好幾個鐘頭之久,他的心靈曾被一種既神秘又神聖的恐懼所控制。在西爾特島,自然是穿著白色的褲子,他曾漂亮而又威嚴地站在海潮洶湧的海岸邊,像面對著一個獅子籠;在籠子的鐵欄後面,就是一頭張開血盆大口、露出可怕的獠牙的巨獸。隨後他跳下海去游泳,海灘看守人卻吹起自己的小號角,警告這放肆地企圖衝擊第一個潮頭的人別與大海過於親近,謹防海潮的下一次衝擊就像折斷粗大的防浪木似的扭斷他的脖子。從那以後,年輕人體會到了與狂暴的自然力親近帶來的振奮和欣喜,但是完全與它擁抱在一起卻會要人的命。不過他並不瞭解,人身上有一種總想不斷增強與致人死命的自然力親近程度的傾向,致使完全的擁抱變成迫在眉睫的危險——他,一個儘管由文明差強人意地裝備和武裝起來但卻仍然孱弱的人,就這麼冒冒失失往前闖,久久不知道逃遁,一直到擦著危險的衣褲,再也劃不清彼此的界線,一直到再不是玩玩潮頭的泡沫,讓潮水輕輕拍打拍打身體,而是已面對著巨浪、血盆大口和大海。 一句話,在這山上,漢斯·卡斯托普是一個有勇氣的人,如果在自然力面前表現的勇氣不意味著對它們冷漠,而意味著有意識的傾心,意味著由於同情而克制住了對死亡的恐懼的話。——同情?——不錯,漢斯·卡斯托普在他細瘦文明的胸中,是懷著對自然力的同情。而且,這種同情與他在滑雪場上看見那一群摔摔跌跌的人時所意識到的尊嚴感,也是聯繫在一起的。這種尊嚴感,使他渴望享受比他在陽臺上所能得到的更深、更大、更少市俗氣的孤寂。從陽臺上他能眺望雲霧繚繞的群山,觀察暴風雪的舞蹈,但卻為自己只能在安全舒適的防禦工事內看著外面發呆而內心感覺羞恥。正因為如此,他既不著迷於體育,也不生來好動,卻學會了滑雪。如果說,在山頂的大自然中,在大雪紛飛的死一般的沉寂裡,他曾覺得陰森可怖的話——實際上我們的文明之子完全不是這樣——那麼他在這兒的療養院中,早已用精神和感官嘗夠了陰森可怖的滋味。就說與納夫塔和塞特姆布裡尼的討論吧,它離陰森可怕也並非很遙遠;它同樣引人進入無路可通的極其危險的絕境。就漢斯·卡斯托普方面而言,他之所以對冬天的高山雪野產生好感,是因為他儘管心懷敬畏,卻仍覺得那兒是個適合他沉思默想的所在,是個很好的避難所,可以讓他這個自己也不知怎麼一來就擔負了「執政」的重擔、這個必須想清楚主的人的地位和尊嚴的人去靜靜呆一呆。 這兒沒准來對冒險者吹小號角發出警告,除非把塞特姆布裡尼先生當成這個人。在漢斯·卡斯托普滑出他視野時,他不是把手握成話筒沖著年輕人喊叫過嗎?可卡斯托普有的是勇氣和同情,不再在乎背後的喊叫聲,雖然當這同樣的聲音在狂歡節之夜從他身後傳來時,他曾經是注意過的。「喂,工程師,請理智一點!」嗨,你張口閉口理智和反叛,你這熱衷於教育的撒旦,年輕人想。除此而外,我是喜歡你的。你儘管是個吹牛大王,是個街頭搖風琴的藝人似的窮酸相,但你心眼兒不壞,心眼兒好得多,因此我也更喜歡你,而不喜歡那個尖刻而矮小的耶酥會修士和恐怖主義者,那個眼鏡閃閃發光的西班牙酷吏和施刑人,雖然你們倆每次爭論他幾乎總是在理……就像中世紀上帝與魔鬼爭奪人一樣,你們倆爭著教育我的心靈…… 他腿上撲打著雪粉,拄著滑雪杆一步步登上像梯田似的一級級升上去的雪坡,越來越高,越來越高,卻不知最終去向何處。看來,這雪坡不通向任何地方,它上端與同樣是乳白色的天空融為一體,已看不清天邊在何處,也看不見峰巔,看不見山脊,突兀在漢斯·卡斯托普眼前的是霧濛濛的一片虛無;還有他背後的那個世界,那居住著人類的山谷,很快也關閉了,從他視野裡消失了,連一點兒聲音也不再從那兒傳來他耳畔。於是,不等他意識到,已經出現了他的岑寂,是的,一無所有的空虛,那麼深沉,正合他的心意,深沉得令人感到恐怖,而恐怖是勇敢的前提。「Praeterit figura hujus mundi.」他自顧自地念叨著,可這不是一句富於人文主義精神的拉丁文成語——他是從納夫塔口中聽來的。他停下來,環顧四周。哪兒都看不見任何東西,都一無所見;只有零零落落的小小的雪花從白茫茫的空中降下來,落在同樣是白茫茫的大地上。四周的寂靜不發出任何一點兒聲音,卻包孕著巨大的力量。白茫茫的雪地迷了他的眼,他暫時收回目光,只覺得心由於爬坡而跳得很厲害——整個心肌器官的動物構造和跳動情況,他曾在透視室裡哢嗒哢嗒的閃光下,也許是罪惡地偷看過。他不禁動了感情,對他自己的心臟,對人的跳動著的心臟,油然生出一種單純而又虔誠的同情來,而且偏偏是在這山頂上,在這似謎一般令人疑惑不解的冷冰冰的虛無境界。 他用滑雪杆推著自己繼續向上走,向著天空逼進。有時候,他幾乎將滑雪杆整個兒戳進了雪中,併發現在抽出來時有一道藍光從洞底隨著滑雪杆往外冒。他覺得很有意思,常常停下來觀察這小小的光學現象,久久地,反復地。這是一種特殊的高山和深谷之光,綠中泛藍,冰一般瑩潔,卻又影影綽綽,那麼柔和,那麼富於神秘的吸引力。它使漢斯·卡斯托普想起某些眼睛的目光和顏色,一些與他命運緊密相關的斜斜的眼睛,塞特姆布裡尼先生從人道主義的立場出發輕蔑地稱之為「韃靼人的眯眯眼」和「荒原狼之光」——使他想起早年見過,後來又未能避免再見的眼睛,希培的眼睛和舒夏特夫人的眼睛。「很高興,」他無聲地自言自語,「可是別把它弄折了,得把他擰好了,你知道。」同時,他的心靈聽見了從身後傳來理性的告誡之聲。 在右邊不遠處隱隱約約看得見一片森林。他轉向那兒,以便眼前有一個塵世的目標,而不是一片超驗的白色。他突然開始下行,雖然一點也沒看出地勢在降低。雪光耀眼,使他完全辨不清地形。他什麼都看不清;眼前模糊一片。腳下的障礙一次又一次完全出乎意料地使他騰起來。 他任憑自己順勢而下,連用眼睛估量一下坡度都來不及。 他不經意地朝深澗中滑去,而适才見到的森林則在深澗的另一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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