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一八六


  這樣的漫步溜達已令漢斯·卡斯托普厭煩。他現在只有兩個願望:

  最強烈的願望是單獨一個人靜靜地思考和「執政」,他的陽臺滿足了這個願望,雖然還是表面地滿足;另一個願望與這一個有聯繫,就是渴望與他關心的讓大雪封閉著的群山有更親密而自由的接觸。這個願望對一位懷抱著它的未經訓練的步行者來說,是無法實現的,除非他長上翅膀;因為只要企圖在任何一條鏟出來的道路的盡頭再往前闖,立刻便會陷進雪裡,一直陷到胸部。

  於是有一天,漢斯·卡斯托普下決心去買了一雙滑雪板,並學著使用,以應實際的需要。他不是運動家,由於缺少必要的身體素質從來都不是,也不裝著是的樣子,不像某些「山莊」的療養客為適應本地風氣和趕時髦,硬將自己打扮成那個模樣——特別是女士們,例如那位赫爾米娜·克勒費特小姐,她雖然已是上氣不接下氣,以致鼻尖、嘴唇總是青的,卻喜歡在午餐時穿羊毛健美褲,飯後叉開雙腿往靜臥廳中的籐椅裡一倒,懶洋洋地夠風騷的。漢斯·卡斯托普沒去徵求貝倫斯顧問同意,去了必定也是碰一鼻子灰。對於這兒山上的人們來說,「山莊」也罷,其他療養院也罷,體育活動都絕對禁止。因為這兒的氣氛看上去輕鬆愉快,對心肌卻提出了極嚴厲的要求;至於漢斯·卡斯托普本人,他那句很明智的話「習慣你尚未習慣這個事實吧」,仍然是完全沒錯的。貝倫斯顧問歸因於一處浸潤點的低燒,在他身上仍頑固地持續著。否則,他還呆在這山上做什麼?所以,他的願望和打算也就充滿矛盾和不現實。

  只是我們必須充分理解他,他並非受虛榮心的刺激,要學學那些公子哥兒和滑雪家的樣子,去戶外的新鮮空氣中活動一番。其實,這些人一經提議,在空氣憋悶的房間裡玩起牌來同樣也認真積極。漢斯·卡斯托普感到對自己更具吸引力的是另一個集體,不是這一小群遊客。從一個更廣、更新的角度看,基於一種令他驚異的尊嚴感、一種使他壓抑的責任感,他覺得不問青紅皂白地跟那些人一樣去雪地上狂歡、打滾,活像小丑一樣,這不是他該做的事。他絕無放蕩放蕩的意思,願意有所節制;他計劃幹的事貝倫斯顧問本來完全可以同意。但囿於院規,他還是會禁止,漢斯·卡斯托普只好決定背著他行事。

  他偶然地對塞特姆布裡尼先生談到了自己的打算。塞特姆布裡尼先生高興得差點兒擁抱他。「可不是,可不是,工程師,看在上帝份上,您就幹吧!別去問任何人,您自己只管幹好啦——這是您的守護天使給您的暗示!馬上就去幹,別等到這好興致重新離開您!我跟您一塊兒去,我陪您去商店,一會兒工夫咱們就會得到那可愛的器材!然後,我還要陪您進山,和您一道滑,腳上穿著飛行鞋,跟天上的使者麥丘利一樣,可我卻不允許……唉,不允許!只要不是『不允許』,我一定這麼做了。

  可我不能啊,我這個人已經沒指望。相反您……您卻不會有什麼問題,絕對不會,只要您保持理智,不做任何過分的事。嗨,什麼,就算出點兒小問題,您的守護天使總會來的,他一定……我不用再講什麼了。一個多麼出色的計劃!在山上呆了兩年才能想出來——啊,不,您的本質是好的,沒有任何根據對您絕望。妙,妙極啦!您嘲弄你們那上邊的鬼王,您買一雙滑雪板,讓店裡送到我這裡或者盧卡切克處,或者底下的香料商店裡。您要練習就來取,然後,您就踏著它滑去,滑去……」

  完全照他說的辦了。塞特姆布裡尼先生對體育原本一竅不通,卻硬充行家,由他親眼瞧著,漢斯·卡斯托普在「村」裡正街的一家專業商店中挑選了一副漂亮滑雪板:上等橡木製造,漆成淺綠色,皮件配得很精緻,板頭尖尖地向上翹著;同時他還買了兩支帶鐵尖和輪盤的滑雪杆。

  漢斯·卡斯托普說什麼都要親自將器材搬回塞特姆布裡尼住地去,到了那兒很快就取得了香料商的同意,讓漢斯·卡斯托普每天存放滑雪用具。

  在反復觀察弄清使用方法以後,卡斯托普便開始自己嘗試,不過遠遠避開練習場上眾多的初學者,而是獨自在「山莊」療養院背後一處幾乎沒有樹木的斜坡上摔摔跌跌。塞特姆布裡尼先生也不時地站在旁邊作指導,那麼手撐著拐杖,兩腳優美地交叉著,對卡斯托普在靈巧性方面的進步報以喝彩。一切進展順利,直至有一天,漢斯·卡斯托普為了將器材送回香料店去,正順著鏟過雪的大道小心翼翼地向山下「村」裡滑去的時候,不期然碰見了貝倫斯顧問。好在顧問沒認出他來,雖說是大白天,而且初學者險些就撞他個正著。顧問被香煙的濃霧包裹著,腳步沉重地從年輕人身邊走了過去。

  漢斯·卡斯托普聽說,一個人內心渴望的技巧要學會是很快的。他並不要求自己成為能手。他所需要的那點本領,果然幾天之內就不慌不忙地沒費太大力氣就學會了。他堅持將雙腳擺正,使留在雪地裡的是兩道整齊平行的轍印;他嘗試著在下滑時用滑雪杆控制方向,學著張開雙臂飛越障礙,飛越小土包,那麼一起一落地就像一隻波濤洶湧的海上的船兒。經過二十次嘗試,他在作變向或急停旋轉時一條腿伸出去,一條腿跪下,已經穩當得不再傾倒了。他逐步擴大著練習範圍。一天,塞特姆布裡尼先生眼看著他消失在白色的霧障中,用手作成話筒在背後大聲告誡了他一下,然後就懷著對自己的教育成果的滿意心情回家去了。

  冬天在山裡很美——但不是文靜溫柔的美,而且像刮強勁的西風時北海海面上那種粗獷、野性的美——儘管沒有海濤的轟鳴,而是死一般沉寂,卻引起完全一樣的敬畏之情。漢斯·卡斯托普長而富有彈性的「大腳」托著他時東時西,或沿著左邊的山梁去克拉瓦德爾峰,或向右經聖母教堂和格拉利斯村往前滑,在那兒看得見烏鴉崖在霧中若隱若現,影影綽綽;還去過迪施馬穀,或者在「山莊」療養院背後一直往上走,登上密林覆蓋的海角峰,它只有一點點披著白雪的峰頂突出在林梢之上;還去過德魯薩查密林,在林後可以看見白雪皚皚的雷迪空山脈淡淡的剪影。他還跟著伐木人乘索道車登上阿爾卑斯寶藏峰,在海拔兩千米的高山雪原閃閃發亮的斜坡上徐徐滑行,趕上天氣晴朗的日子,還可以從上邊遠眺瑰奇壯麗的山區風景。

  他滿意自己的學習成績;現在,條條道路對他都已敞開,重重障礙也幾乎化為烏有。他經常處於所渴望的岑寂包圍中,而且是一種可以想像出來最深沉的岑寂,足以令人感到陌生和疑懼的岑寂。在他的一邊,可能是一片傾斜向下直至化作一團團雪霧的樅林;在另一邊,可能是一道拔地而起的陡壁,壁上積雪多、厚而又形狀怪異,有穹廬般的窟窿,有駝峰般的凸包。如果他自己站住不動,自己不出一點聲音,那就絕對、完全地安靜,好像什麼都裹上了棉胎似的聲息全無。這樣的寂靜真是聞所未聞,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會有的。聽不見哪怕一絲絲兒風拂過林梢的沙沙響聲,聽不見溪水潺潺,也不聞一聲鳥語。當漢斯·卡斯托普停止滑行,身子倚靠著滑雪杆,仰起腦袋,張著嘴巴在那兒傾聽時,他所聽到的乃是原初那純而又純的寂靜。在這寂靜之中,雪仍不停地下著,悄悄地下著,不出一點兒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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