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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


  

  沒有太陽卻有的是雪,成堆成片的雪,無邊無涯的雪,這麼多的雪,漢斯·卡斯托普一輩子還未曾見過。去年冬天確實也下過大雪,但與今年相比,又有些差勁兒了。今年,它們是那樣地無窮無盡,鋪天蓋地,讓人心裡一下子充滿此地原來就這麼古怪反常的意識。雪一天一天地下著,整夜整夜地下著,時而稀稀疏疏,時而風雪交加,但總是在下著、下著。少數仍保持可以行走的道路坑坑窪窪,路兩邊立著比人還高的雪牆,一些被抹平壓實了的小方塊閃著水晶般的悅目光澤,供游山的客人寫寫畫畫,或傳遞這樣那樣的信息,或開幾句玩笑,或說說諷刺話。在兩面雪牆之間,也可碰見高高凸起的地方,那底下剛好挖空了,這可以從一些疏鬆處和空洞看出來,不小心一踩腳就會陷下去,一直陷到膝蓋,可得好好留神,不然很容易折斷腿。路旁休息用的長凳消失了,沉沒了;偶爾還有一截靠背從白色的墓穴中突露出來。山下「村裡」,街面也有奇異的變動,底樓的一家家商店全變成了「地下室」,顧客只能從人行道走下雪踩成的臺階,才能進得去。

  雪繼續沒日沒夜地下個不停,在無垠的雪原上再添加新雪,悄沒聲兒地,在天氣並不太冷,也就是零下十至十五度,人還不感到寒徹骨髓的時候——人們甚至可能感覺才零下五度乃至兩度,因為沒有一絲風,空氣又乾燥,寒冷失去了鋒芒。早上很黑,只好打開從嵌線呆板可笑的穹頂上垂下來的枝形吊燈,讓客人們在非自然光線下進餐,廳外一片混沌迷茫,世界一直到窗前全裹在灰白色的棉絮裡,裹在紛飛的大雪和厚重的霧靄中。群山隱去了,近旁的針葉林也只偶爾微露端倪:負荷是那麼多,它們很快就失去了本來面目,不時地有一棵松樹實在受不了啦,才抖落身上的白沫,使其掉進灰色的空漠中。上午十點,太陽終於爬上山頂,但不過是一團慘白的光暈,一個缺少生氣的幽靈,能帶給蒼茫大地的只是虛幻的感覺。萬物仍融在幽暝柔漫的蒼白中,沒有任何可以讓眼睛大膽地追尋的線條。山峰的輪廓模糊了,霧化了,消失了。白皚皚的雪野層層疊疊,將人的目光引向空濛。最後,也許才飄來一片亮雲,像炊煙似的,久久地掛在岩壁前,不改原來的形態。

  正午,太陽勉強衝破雲層,努力將霧障消解到藍空中。然而它的企圖遠遠未能實現;只不過在很短的時間裡,藍色的天光畢竟閃現出來,足以使雪蓋冰封下變了形的大地又像金剛石一般熠熠生輝。這時候,通常雪也停了,仿佛是要對已取得的成績作個總結;是的,那穿插著的少數幾個出太陽的日子好像也有同樣的作用。風雪停了,直射下來的日光則努力將新鋪上的積雪潔白無暇的表面融化掉。世界的模樣像在童話裡一般,天真純樸而又滑稽可笑。樹枝上疊著厚厚的、松松的墊子,地面長出駝背,駝背下匍伏著灌木和岩石,蹲著的、蜷伏著的、像小丑一般打扮起來的,周遭全是奇形怪狀,恰如童話中的精靈世界,看著令人忍俊不禁。可是,如果說人們艱難地活動於其中的近景令你覺得奇幻怪誕的話,那麼,它那遠遠地逼視著你的背景,那高聳入雲的阿爾卑斯山的雪峰,卻將喚起你莊嚴和神聖的感情。

  午後兩點至四點之間,漢斯·卡斯托普躺在陽臺上,頭枕著他那呱呱叫的躺椅上調得既不過陡也不過平的靠板,目光越過裝上了軟墊的欄杆,眺望叢林和遠山。托負著沉甸甸雪被的墨綠色樅林一直逶迤到山梁上,樹與樹之間的空地全鋪上了鬆軟的雪枕。樅林之上,群峰直插灰白色的天空,無邊的雪被只間或被這個那個突兀的峭岩刺破,鋸齒狀的峰脊則化作一條柔漫的迷濛曲線。雪無聲地下著。萬物的輪廓漸趨模糊。

  目光進入空茫一片,很容易打起盹兒來的。伴隨著似醒非睡的一刹那會產生寒冷之感,但接下來,在這兒的嚴寒中,睡眠卻清純得再清純不過,沒有夢,也不受有機生命的任何潛意識的干擾:因為呼吸著眼前這沒有任何雜質的明淨的空氣,肌體的感覺輕鬆得就跟死者不呼吸差不多。漢斯·卡斯托普醒來時,群山已完全消失在雪霧裡,只有一些局部,時而一個山頭,時而一道凸岩,轉換著呈現出來幾分鐘,隨後又被遮裹住。

  這神出鬼沒的靜靜的變化很有意思,可必須全神貫注,方可窺探出那變幻莫測的雪霧紗幕的啟閉規律。一群山峰,在雪霧開處,既無峰尖也無山腳,突兀地橫亙在前方,但等他一分鐘後轉過眼來一看,卻已蹤影杳然。

  接著來的是暴風雪,陽臺上根本無法呆了,雪花讓風捲進來,在地上和家具上蓋了厚厚的一層。是的,在寧靜的深谷中也起了風暴,眼前只有紛紛揚揚的雪片在飛舞,一步開外便什麼也看不見,死寂的氛圍一下子充滿不安和躁動。陣陣狂風吹得人連氣都喘不過來,雪暴變得更加野性、倔強,更加咄咄逼人,從下往上回旋著,把穀底的積雪卷到空中,讓它跳起瘋狂的死之舞——這已不再是下雪。這是一場白色的混沌,一個非常地域裡的大自然的狂暴肆虐,只有此時突然成群出現的雪雀才自由自在,如魚得水。

  然而,漢斯·卡斯托普卻喜愛冰天雪地裡的生活。他覺得在許多方面,它都跟海邊上的生活相似:自然景象的單調是兩者共同的;雪,這種深深的、鬆軟的、毫無瑕疵的白色粉末,在此地就扮演著海灘上那些黃沙一樣的角色;兩者讓你摸著都一樣乾淨,你將幹雪粉從鞋中和衣服裡抖落,就像在海邊抖掉那沒有灰塵的石頭和貝殼碎末一樣,不會留下絲毫痕跡;人在雪地裡行進和在沙丘上走同樣困難,除非它表面讓太陽烤化了又在夜裡被凍硬,要這樣走起來便輕鬆舒適,宛如踩在光滑的鑲拼地板上——確切地講,輕鬆舒適得跟走在海濱被水沖刷著的平整、堅實而又富有彈性的沙灘上一樣。

  只是今年的雪暴和積雪使得大夥兒很少可能在戶外活動,唯有那些滑雪運動員例外。鏟雪車在工作,但要勉強保持療養地最常走人的幾條大小路徑的通暢,已感困難。這幾條仍然通行的路也走不多遠就封住了,因此,能走的一段上行人格外多,健康人和病人,本地居民和來自世界各國的療養客,全擠在一起;可這一來,玩橇車的人就常撞著步行者的腿。橇車上的先生女士們腳沖前,頭仰後,大聲吆喝著發出警告,那聲調表明他們自信其活動真是最重要不過。其實呢,他們只是那麼躺在本是孩子們玩兒的小冰橇上,曲曲折折、歪歪倒倒地順著山坡向穀底沖去,到了目的地又用繩子拴著將那時髦玩具重新拽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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