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一八四


  然而,談過來爭過去,卻未理出任何頭緒,澄清任何問題,就連爭論雙方本身也是如此。因為一切不獨相互反對,還相互攪和;不止是對手之間彼此批駁,他們也經常自相矛盾。塞特姆布裡尼對「批判」發出禮贊的次數夠多的了,但最後卻又將其反面——這就該是「文藝」啦——當作高貴原則加以肯定。納夫塔呢,不止一次充當「自然直覺」的捍衛者,反對塞特姆布裡尼將自然貶斥為「愚蠢的力量」、純粹是既定事實;在它面前,理性和人類尊嚴不該自慚形穢,但同時他又站在精神和「疾病」一邊,認為只有這兒才找得到高貴和人性。反之,塞特姆布裡尼又一變而為自然和健康的辯護士,壓根兒想不到什麼解放。是的,在「客體」與「自我」的問題上也不見得好一點,簡直是同樣的雜亂無章,而且程度更嚴重,以致誰也弄不清楚,兩人中哪個是虔誠的教士,哪個是自由主義者。納夫塔正言厲色地禁止塞特姆布裡尼先生自詡為「個人主義者」,因為塞特姆布裡尼否認上帝與自然之間存在矛盾,把人的問題,把個人內心的衝突,單單理解為個體與集體利益的衝突,堅持一種與生活緊密聯繫的資產者的道德觀。這種道德觀認為生活本身就是目的,最終只是平平庸庸地追求有用有利,視道德立法為國家的要義。反之,他納夫塔則認為人自身的問題更多是在於感覺與超感覺之間的矛盾,只有那自由的和主體的人才代表真正的個人主義,神秘的個人主義。

  情況若確實如此,漢斯·卡斯托普想,那麼他對「匿名和集體性」又將如何解釋?——這只是一個自相矛盾的例子。此外,他在寄宿學校曾與翁特爾佩廷格神父就黑格爾這位國家哲學家的天主教傾向,就「政治的」

  與「天主教的」這兩個概念的內在聯繫,就它們共同形成的客觀的範疇,都發表過一些驚人的見解,它們又作何解釋呢?統治術和教育,這不歷來都是納夫塔的教團之所長嗎?這是怎樣一種教育啊!塞特姆布裡尼先生無疑也算得上是一位熱心的教育家,熱心得到了礙事和討厭的程度;可是,在苦行主義的蔑視自我的務實精神方面,他的那些原則簡直不可和納夫塔的同日而語。納夫塔相信絕對命令!鐵的紀律!強制!服從!恐怖!這可能不失其榮耀,可是對個人的尊嚴、價值卻毫不顧及。這就是普魯士的腓特烈和西班牙的羅耀拉的訓練規範,虔誠和嚴格得讓人流血。只存在一個問題:納夫塔究竟是如何認識到這種血腥的必要性的呢?他不是自稱不相信任何純粹的知識和缺少前提的研究,簡言之,不相信真理,不相信客觀的、科學的真理嗎!對於塞特姆布裡尼來說,追求真理卻意味著一切人性的最高準則。在這點上,塞特姆布裡尼先生虔誠而又嚴謹。相反,納夫塔卻馬虎而無原則,把真理拉回到人自己身上,宣稱凡是對人有益的都是真理。這不簡直就是庸碌的資產者習氣和庸俗功利哲學,竟如此使真理服從人的利益?嚴格地講,鐵一般的客觀務實精神不多了,已攙和進更多的自由和主觀性,只是納夫塔不肯承認罷了。

  ——與此情況完全一樣,塞特姆布裡尼先生也發過有關「政治」的高論,說什麼自由就是仁愛的法則。這顯然意味著讓自由受到約束,就像納夫塔讓真理也受到約束,受到人的約束一樣。於是乎虔誠有餘,自由不足。

  可是就連這也僅只是一個暫時的區別,它在爭論過程中隨時都可能消失。唉,這位塞特姆布裡尼先生!他並不枉為一位文學家,也就是一位政治家的孫子和一位人文主義者的兒子。他對批判和婦女解放懷著崇高的信念,常在路上對年輕姑娘們哼歌子;反之,尖刻、矮小的納夫塔卻受到嚴格的誓言的束縛。然而,納夫塔恰恰思想放肆,生活奢靡;另一位相反倒是位老道學,漢斯·卡斯托普想說。塞特姆布裡尼先生害怕「絕對精神」,卻企圖把精神絕對地固定于民主進步;他驚訝像軍人一般的納夫塔信仰的隨意性,竟然將上帝與魔鬼、光明與惡行、天才與疾病混為一談,沒有價值定規,沒有理性批判,沒有意志。噢,究竟誰自由,誰虔誠,究竟什麼決定人真正的地位和國籍:是沉淪于吞噬和平衡一切的集團裡,同時放浪無羈和奉行苦修禁欲的這一位呢,還是自命為「批判的主體」,但在其身上輕浮放蕩與嚴格的資產者道德卻相互不斷干擾的那一位呢?唉,原則和側重確實不斷相互干擾,自相矛盾的情況多的是,這樣就使一個有教養和責任心的人感到異常困難,不只是難於在矛盾雙方之間判明是非,也難於分辨和理清各自的觀點,以致出現一個巨大的誘惑:乾脆一頭栽進納夫塔那「倫理上混混沌沌的宇宙」中去算啦。

  普遍的陣線交叉,敵我模糊,極大的思維紊亂,言語含混;漢斯·卡斯托普自認為看出來,爭論雙方因此都心裡感到壓抑,不然就不會表現得如此誓不兩立。

  一行人已走到上面的「山莊」。接著,三個住在裡面的人又送另外兩位到他們的小屋前,站在那兒的雪裡,任納夫塔跟塞特姆布裡尼繼續爭論——從教育目的出發,漢斯·卡斯托普心裡明白,為了影響追求光明的青年的可塑性。對於費爾格先生來說,這一切,如他自己一再聲明的,都太高深了;而魏薩爾呢,自從結束了體罰和刑訊的話題以後,就表現得對討論漠不關心。漢斯·卡斯托普用手杖戳著雪地,思考著整個討論雜亂無章的問題。

  終於,大夥兒分了手。總不能永遠站著,討論的內容無邊無涯。「山莊」的三位療養客重新踏上歸途,兩位誓不兩立的教育家卻不得不走進同一所小房,一個回他綢子包裹的安樂窩,一個回他有著寫字幾和水瓶的作家書齋。到家後,漢斯·卡斯托普跑到陽臺上,耳朵裡還充滿著兩軍對壘時響成一片的呐喊聲和兵器撞擊聲。這兩支大軍一支來自耶路撒冷,一支來自巴比倫,在兩面旗幟的指引下遭遇在一起,混戰一場。

  一日五次,對於今年冬天的氣候不佳,在那七張餐桌上都異口同聲地發著抱怨。大家斷定,這高原之冬太不負責,絕對沒有充分提供本地區賴以遠近馳名的、廣告上明白寫著使長年客人已經習慣、新來者也已幻想過的宜於療養的氣候條件。出太陽的日子太少,日照太少;而日照是一個重要治療因素,缺少了它的幫助,痊癒就會推遲,毫無疑問……

  不管塞特姆布裡尼先生對他們,對這些或者繼續堅持療養、或者離開「故鄉」下山去的人們的真誠有何想法,他們反正要求獲得自己的權利,反正希望享受他們的父母或者丈夫為他們花的錢理應帶來的利益,因此在餐桌上,在電梯裡,在遊藝室中,大家都嘀嘀咕咕,抱怨連聲。院方也充分認識到自己進行彌補和減少損失的責任。一台新的「高山人造太陽儀」買來了,因為原有的兩台已滿足不了那些渴望通過電氣化的途徑變得黝黑起來的人們的需要。須知,黝黑的膚色可以使年輕的小姐和女士更迷人,可以使男士們更健美,即使是靜臥時平躺著,模樣也像一位征服者。是的,這模樣事實上已結出碩果:女士們儘管對他們男性魅力的技術和美容根源一清二楚,卻夠愚蠢或者說夠狡猾的,竟然心甘情願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受矇騙,以便陶醉在幻覺中,同時也作出自己女性的回報。

  「我的上帝啊!」薩菲爾德太太,一位從柏林來的紅頭髮、紅眼睛的女病人,傍晚在遊藝廳中對一位長腿、凹胸的男伴歎道;這位殷勤「騎士」在名片上自稱為「獲有文憑的飛行員和德軍少尉」,帶著氣胸,午餐時總穿常禮服,到晚上反而脫了,說什麼海軍裡有這條規定。「我的上帝啊,」她兩眼貪婪地盯住那位少尉歎道,「瞧,他讓高山的陽光曬得多黑,多漂亮!樣子像個獵鷹者,這鬼!」——「等著瞧,妖精!」在電梯裡,他湊著她耳朵嘀咕了一句,叫她渾身起雞皮疙瘩。「您對我擠眉弄眼,我一定叫您賠償損失!」可不,繞過陽臺上的玻璃隔牆,那鬼和獵鷹者摸到了去妖精房間的路……

  然而,人造太陽畢竟還是遠遠補償不了今年損失的真正日光。一個月裡頭,純粹出太陽的日子只有兩三天——在這樣的日子裡,白皚皚的山峰背後,天鵝絨一般的天幕湛藍湛藍,日光金剛石一般地熠熠閃爍,從厚厚的遊動的灰色雲霧中投射下來,熱辣辣地直射在人們的脖子上和臉上,直叫舒服極啦。可好幾個禮拜才有兩三天這樣的日子,這對於命運坎坷、特別需要撫慰的心靈來說真是太少太少;加之他們離開了平原,放棄了那兒的人們的樂和苦,就是指望著能過上契約上許諾給他們的雖然缺少生氣、但卻是輕鬆愉快的生活:無憂無慮,連時間也被取消了,絕對的舒適安逸。因此,儘管貝倫斯顧問提醒大家,就算天氣不行,住在「山莊」畢竟還不等於蹲西伯利亞礦坑或者別的某座監獄,山上的空氣稀薄、質輕,差不多跟太空裡的以太一般純淨,極少地球上的雜質,不管是好是壞,就算沒太陽,仍可免遭平原的煙塵、蒸氣的侵害,優點真是太多,卻仍然沒有用。惡劣的情緒和抱怨迅速蔓延,每天都有人威脅說要提前出院,而且有的真的付諸實施,對薩洛蒙太太的教訓在所不顧。薩洛蒙太太新近很淒慘地回來了;她原本病得不重,只是因為耐不住寂寞,硬強著回到潮濕而多風的阿姆斯特丹去住了一陣子,結果弄出了生命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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