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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


  他表達方式的幼稚還不十分堪慮,塞特姆布裡尼說,更可慮的是他害怕衝突,因而向魔鬼讓步妥協。

  喏,關於魔鬼,一年多以前他們,塞特姆布裡尼先生和他漢斯·卡斯托普,已經討論過了。「噢,撒旦,噢,叛逆!」他又到底向怎樣的魔鬼讓步妥協了呢?是那個反叛者、勞動者和批判者呢,還是另外一個?

  真是危險到了極點——右邊是一個魔鬼,左邊也是一個魔鬼,叫他鬼知道怎麼穿過去呢!以這樣的方式,納夫塔講,並沒有將事情如塞特姆布裡尼先生所期盼的那樣講清楚。他世界觀中至關重要的一點是將上帝和魔鬼說成兩個不同的人或者原則,把「生活」擺到他們中間去作為爭論的對象,而且嚴格按照中世紀的模式。實際上呢,兩者對待生活,對待市民的庸庸碌碌,對待倫理、理性和德行,都是完全一致地反對的——作為一種由他們共同體現的原則。

  「好一盤令人作嘔的大雜燴!」塞特姆布裡尼大聲呵斥。善與惡,光明與黑暗,一切全攪合在一起!沒有判斷!沒有意志!但有譴責該受譴責的東西的能力!納夫塔先生是否知道,他在青年耳朵邊上將上帝與魔鬼混為一談,並假雜亂無章的二位一體之名否定倫理的原則,他這麼做結果到底否定了什麼?他否定了價值——否定了任何價值判斷本身——說來叫人噁心!太妙啦,不再有善惡之分,只有一個倫理上混混沌沌的宇宙!也不存在各有其批判價值的個體,只存在包容一切、平衡一切的整體,只存在整體裡神秘的沉淪。個人……

  有意思,塞特姆布裡尼先生又自詡為個人主義者!真要這樣,他就必須瞭解道德與幸福之間的區別;可遺憾的是,我們的光明派信徒和一元論者先生並非這樣。只要生活愚蠢地被當作目的本身,不再追問除此還有沒有意義和目的,那起主導作用的就只是種屬倫理學和社會倫理學,就只是脊椎動物的道德觀,而並非個人主義——個人主義單單寓於信仰和神秘的範疇內,寓於塞特姆布裡尼先生所謂的「倫理上混混沌沌的宇宙」中。塞特姆布裡尼先生的道德究竟是什麼,企圖是什麼呢?它與生活緊緊相聯,也就是說僅僅有用罷了,連可憐巴巴的一點兒英雄氣概都沒有。它之存在只為了人能長壽、多福、富貴、健康,如此而已。

  這種理性和勞動的庸人哲學就是他所謂的倫理道德。相反,納夫塔卻要大膽地堅持稱之為粗鄙庸碌的資產者習氣。

  塞特姆布裡尼想緩和一下氣氛,無奈他的嗓音仍激動得很厲害,因為他說,納夫塔先生,上帝知道為什麼,老是以一種目空一切的貴族老爺口吻談什麼「庸碌的資產者習氣」,好像那反面——誰都知道生活的那個反面是什麼——真的就是更高貴的一面似的,叫他實在受不了!多麼時髦新鮮的詞匯!現在他們談到了高貴不高貴以及貴族問題!由於寒冷和問題的尖銳,漢斯·卡斯托普臉紅筋脹,氣衰力竭,一直在想自己剛才的表達方式是否明白易懂,是否太過冒失,腦子已經暈乎乎的。這時他卻又笨嘴拙舌地表白,死在他的想像中歷來就像一個裝得挺挺的西班牙領圈,或者說與禮服配套的「弑殺者」,端莊氣派,而生卻相反,只是現代那種平平常常的小硬領……說到這裡,他自己大吃一驚,他怎麼竟像吃醉了酒或者在做夢似的,講起話來如此不得要領,於是趕快聲明,他要講的不是這個。不過,在生活中是不是確實也有一種人,一種特別的人,你簡直就不能想像他們會死,原因就在他們太平庸了!這意思是:他們太能幹,活得太帶勁兒,讓人覺得他們永遠不會死似的,仿佛他們就不配受到死的莊嚴祝福似的。

  塞特姆布裡尼希望自己沒有估計錯,漢斯·卡斯托普講這種話只是想讓他去糾正他。他講,在抵禦這類精神傳染病時,年輕人會發現他塞特姆布裡尼永遠準備向自己伸出援助之手。漢斯·卡斯托普講「活得帶勁兒」?並且用一種輕蔑的口氣?如果換成另一個詞兒「活得有價值!」

  ——把這兩個概念結合在一起,對他就會構成真正的、美好的秩序。「活得有價值」,自然而然地稍稍加以聯想,就會想到「值得愛的」、「可愛可親」、「友好和睦」這些詞,因為它們的意義太相近了,簡直可以說只有對於生活真正有價值的才是值得愛的。對生活真正有價值的和值得愛的,這兩者加在一起,才構成我們稱之為高貴的東西。

  漢斯·卡斯托普認為有意思,很值得一聽。塞特姆布裡尼先生生動形象的理論,他說完全讓他服了。因為你想怎麼講,就可以怎麼講,例如,可以講生病是一種提高了的生命狀態,有了實在的可以捉摸的東西。

  至少可以肯定,疾病強調和突出了肉體的重要性,好像突然人退回或者退化為肉體,從而大大地降低乃至於消滅了人的尊嚴,因為它把人貶低成了單純的物體。因此,疾病是非人性的。

  疾病是極符合人性的,納夫塔立即反駁;須知是人就會生病。不錯,人從本質上講就是病態的,正是他的病態使他成其為人;誰想使他變得健康,讓他與自然和解,讓他「返歸自然」——事實上他卻從來也不是自然的——以及今日形形色色的盧梭信徒,諸如再生論者、生食素食者、露天生活者和行日光浴者在那兒一個勁兒搞的那些名堂,結果都只能變人為非人,變人為野獸……什麼叫人性?什麼叫高貴?精神,是精神使人高度地脫離自然,使這種自覺與自然對立的創造物明顯地優越於其他所有的有機生命。也就是說,人的尊嚴和高貴存在於精神之中,疾病之中。一句話,他越是病得厲害,就在越高的程度上是人;比之健康的守護神,疾病的守護神更加富於人性,令人不解的是,有位自稱為人類之友的先生竟然閉眼不看這些基本的真理。塞特姆布裡尼先生侈談進步,可又仿佛不知道,進步如果存在,就該歸功於疾病,也就是說歸功於天才——天才正是疾病,而不是任何別的什麼東西!他仿佛不知道,在所有時代,健康人都是靠著病人取得的成果活著的!有那麼一些人,他們自覺自願地生病和發瘋,以便為人類獲取知識;這些通過瘋狂獲取的知識變成了健康,在當初的英勇犧牲之後,佔有和享用知識和健康就不再以疾病和瘋狂為前提了。這真正是偉大的獻身,就像耶酥被釘死在十字架上……

  「啊哈,」漢斯·卡斯托普暗忖,「你原來並非正統的耶酥會教士,瞧你這些推論,瞧你對耶酥上十字架的詮釋!現在清楚了,你為什麼沒當上神父,(肺上)有浸潤點的病弱的耶酥會士!喏,咆哮吧,雄師!」

  他心裡想的是塞特姆布裡尼。這一位也真的「咆哮」起來,稱納夫塔所主張的一切全是欺人之談,全是詭辯,只會造成世人頭腦的混亂。「您可敢講,」他沖著對手大聲吼道,「您可敢講,可敢以一個教育者認真負責的態度,對著富於可塑性的青年的耳朵直言不諱地講:精神即是疾病!真的,您這樣子將鼓起他們投奔精神的勇氣,爭取他們信仰精神!另一方面,您宣佈疾病和死亡為高貴,健康和生存為鄙俗——這也是您敦促您的學生造福于人類最穩妥的方法!確實,罪過呀!」塞特姆布裡尼像位騎士似的捍衛著健康和生命的尊嚴,自然所賦予的尊嚴,不需要為精神擔心的尊嚴。他喊出:形態!納夫塔便趾高氣揚地對之以:邏各斯!可塞特姆布裡尼不屑於知道什麼邏各斯,便說:「理性。」這時,邏各斯的崇奉者又以「激情」與之抗衡。真是亂七八糟,東拉西扯。「客體!」

  這個說;那個講:「自我!」臨了兒,甚至一方大談「文藝」,一方大講「批判」,不過翻來覆去談得最多的還是「自然」和「精神」,還是哪一個更高貴的問題,「更有貴族氣派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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