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一七七


  在講演課上,他委婉地表達出學神學的心願,為了取得有朝一日被吸收入教士團的資格。這樣做有了效果:他獲准從費用較低和生活較簡樸的「二等宿舍」搬到一等宿舍,仍然免費。從此,他吃飯有人伺候,住的寢室也一邊挨著西里西亞的封·哈布瓦爾與夏馬雷伯爵,另一邊挨著從莫德那來的迪·朗果尼—桑塔克羅西侯爵。納夫塔以優異成績畢了業,謹守自己的誓言,學生生活一結束就遷進毗鄰的修道院,開始過試修士的生活,謙卑地伺候上帝,默默無聲地服從,潛心虔誠地修煉。從這樣的生活中,納夫塔獲得了無數與他狂熱的初衷相符的精神樂趣。

  在此期間,納夫塔的健康卻遭到了損害。倒不直接是試修士生活嚴格之故,因為身體並不缺乏營養,更主要在於心理精神因素。以他的聰明和機敏,試修士的課業對於他的天賦秉性正好適合,並且激勵它們更好地發揮。他將整個白晝和一部分夜晚都花在做神功上;他審視自己的良知,沉思默想,靜觀求索,不知不覺被自己吹毛求疵、怨天尤人的狂熱所左右,捲進了千萬個難題、矛盾和論爭之中無法解脫。納夫塔令自己的導師失望,雖然同時也使他懷著巨大的期望;他用自己詭辯的狂熱,用他缺少簡單明晰的推理的言詞,日復一日地折磨苦惱著他的導師。「那麼你又怎麼樣?」他眼鏡片閃閃發光地詰問……神父被逼得沒法子,只好叫他去祈禱,以恢復內心的寧靜:「無論如何,你得靜下心來。」然而,他如果辦到了,這樣的「寧靜」就表現為徹底窒息他個人的生活,變他為一個純粹無生命的工具,一片精神墓園般的死寂,其可怕的外表特徵是納夫塔本人雙目失神,對周圍一切都視而不見地瞅來瞅去。這樣的「寧靜」他還是永遠別達到才好,它將毀掉納夫塔的身體。

  這些討厭的情況並沒影響指導者們對他的器重,說明他們確實是精神品格非凡的人。兩年試修屆滿,住持神父把納夫塔叫去,和他談話,批准他加入教士團。年輕的經院學者於是在隆重的典禮上被授予四個低等聖職,即看門者、輔祭者、誦經者和祛魔者的職司,並完成「普通的」宣誓儀式,將自己永遠許給了教會。隨後,他便被遣往荷蘭法爾肯堡的神學院深造。

  其時,納夫塔剛好二十歲;三年後,由於受對他有害的氣候的影響,加之用功過度,他從母親那兒遺傳來的肺病大大加重了,再呆下去定有生命危險。一次咯血讓院方警覺起來,在熬過生死未蔔的幾個禮拜以後,納夫塔馬馬虎虎算痊癒了,就被學院遣返回到原來的地方。在他曾經做學生的同一所學校裡,他當上了級主任,當上了人文學科和哲學學科學生以及教師的監視者。這原本也是照章辦事;只不過,一般人在幹這差使幾年後還得重新回神學院去,以便繼續完成長達七年之久的神學研究。可納夫塔兄弟不能這樣做了,他一直病體欠佳。醫生和校領導判定,當地空氣很好,管管學生,幹點農活兒,對他來說暫時是適合的。這期間,納夫塔修士得到第一個比較高的聖職,有權在禮拜天做彌撒時參加唱《使徒行傳》中的聖詩了——可這個權利他卻無法行使,一則因為他完全是個音盲,再則他那病得喑啞的嗓音,也不大適合去唱歌。他呢,也就只停留在輔祭的職位上,沒有授副主祭的聖職,更別提主祭啦。這時,他又咯起血來,體溫也降不下去,只好由教團出錢讓他到山上長期療養,一養便拖了六年——療養差不多已說不上,勉強過著修士的清貧生活,收入微薄得很,只好在病童中學裡教教拉丁文,聊作補貼……

  這段身世以及其他進一步和詳細的情況,漢斯·卡斯托普都是在交談中聽納夫塔親口講的。他常去那用綢子包裹起來的小房間拜訪他,有時一個人,有時在同席的費爾格和魏薩爾陪伴下;這兩位也已被他引薦給了納夫塔修士。除此而外,他在散步時也偶爾碰見納夫塔,便與他邊走邊聊,直送他回到「村」裡。——也就是說,他瞭解納夫塔的身世全憑偶然的機會,或者零零碎碎,一星半點,或者聽他前後連貫的講述。

  他認為它們不只對他本人有意思極了,還鼓勵費爾格和魏薩爾也好好注意聽,這兩位自然照辦。不過費爾格提了一下,對他來講一切高深的問題他都摸不著邊,因為只有這次患了肺病,才使他破天荒頭一回超出了人生的平庸常規;相反,魏薩爾卻喜形於色,他對一個貧賤出身的人交上好運感到欣喜,雖然此人看來暫時受了挫——總不能讓樹子一直長到天上去呀——染上了和他一樣的疾病。

  漢斯·卡斯托普自己對納夫塔的停滯不前則感到惋惜,不禁想起酷愛榮譽的約阿希姆來,既為他驕傲,又為他擔心。約阿希姆以他的英雄氣概和艱苦努力,終於掙脫了貝倫斯顧問的堅韌羅網,逃奔到軍旗下去了。在漢斯·卡斯托普的想像中,他這會兒沒準兒左手正握著軍旗柄,舉著右手的三個指頭在宣誓吧。就像納夫塔在向漢斯·卡斯托普介紹他的教團時自己所說的,他也曾對一面軍旗宣誓效忠,也被接納到了這面軍旗之下。不過,他顯然不如約阿希姆忠於自己的旗幟,他的言談中有那麼多離經叛道的聯想發揮——自然,在聽這位從前的或者說未來的耶酥會神父談話時,作為平民與和平之子的漢斯·卡斯托普更堅定了自己的看法,那就是教士和少尉彼此都欣賞對方的職業和地位,因而引為知己。要知道他們都屬￿戰士等級,這個是,那個也是,而且在多重意義上是如此:都既要求「苦行」又重視等級,既要求服從又重視榮譽。後者在納夫塔的教團中十分盛行,因為它也起源於西班牙,它的教規跟普魯士的腓特烈後來在自己步兵中頒佈的軍規一樣,原本都是用西班牙語擬定的,難怪納夫塔在講述和說教時常常用一些西班牙語詞匯。例如他談到「兩面旗幟」,談到所謂「兩面旗幟」,在這兩面旗幟下聚集著兩支大軍,準備決一死戰:一面是地獄之旗,一面是教會之旗;在耶路撒冷,一切善良的「總指揮」耶酥基督統率著教會大軍——而在巴比倫平原,鬼王撒旦則是另一支大軍的「主將」或者說首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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