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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他感覺出其中有一股受到壓抑的逼人的靈氣,進一步發現了淵博的知識和敏銳而邪惡的思維;這一切,跟年輕人寒傖的外表加在一起,只會叫人更加驚異。他們談馬克思,列奧讀過他的《資本論》普及本。他們從馬克思談到黑格爾,列奧也讀過足夠多的介紹黑格爾的書和他自己寫的書,要發表幾點關於黑格爾的獨到見解並非難事。不知是原本好發怪論呢,還是出於討好的動機,他稱黑格爾是一位「天主教的」思想家。神父笑吟吟地問這話怎麼解釋,須知,黑格爾作為普魯士的國家哲學家,應該算作地地道道的新教思想家才是啊。列奧·納夫塔答道,正是「國家哲學家」這個頭銜,有力地證明他講黑格爾是天主教的沒有錯,儘管他這講法是信仰意義上的,而非教會教條意義上的。須知——納夫塔極喜歡用這個連接詞;這個詞在他嘴裡獲得了某種不容抗辯的置敵於死地的氣勢;每當用得上這個詞,他的眼睛總會在鏡片後邊放出光彩。——

  須知,政治的概念與天主教的概念在心理學上是聯繫在一起的,它們構成同一個範疇,這個範疇包含著客觀的、實存的、行動的、有實現力的、影響著外在之物的一切。與其相對立的是靜觀的產生自神秘主義的新教範疇。在耶酥會的理論中,天主教的政治精神和教育精神非常顯著;統治術和教育,它們始終被這個教派視為自己的領地。他還提到歌德,說歌德紮根於虔信主義,無疑是個新教徒,但卻有著強烈的天主教的一面;這多虧他的客觀主義精神和有為哲學。他說歌德曾為秘密懺悔辯解,作為教育者,差不多也是位耶酥會士。

  納夫塔講這些話,可能因為他真相信它們,也可能是覺得它們有意思,還可能是順著聽者的意思說。他作為一個窮光蛋,必須討好人家,必須多長心眼兒,知道怎樣對自己有利,怎樣對自己有害。可是,神父倒不怎麼關心他的話有多少真理價值,而是更注意它們表現的才智。談話繼續進行,列奧·納夫塔的身世很快就讓耶酥會教士有了瞭解。這次邂逅結束時,翁特爾佩廷格對列奧·納夫塔發出了邀請,讓列奧去「晨星會」的寄宿學校找他。

  這樣,納夫塔便得到允許,踏上了「晨星」的領地,那兒非凡的學術和社交氣氛,可以想像,早已使他心弛神往。還不只此,事情的轉折帶給他一位新的老師和保護人,比起前一位來,他更器重納夫塔的品格,善於發揮他的長處。他是一位大師,由於見過世面,他的善良就其本質而言是冷漠的;納夫塔極其渴望能深入到這樣一位長者的生活圈子裡去。跟許多賦有靈氣的猶太人一樣,納夫塔由本能所決定的,既是革命者又是貴族,既贊成社會主義,又做著也能過上足以自豪的、高貴的、少數人才能過的和有意義的生活的迷夢。在一位天主教的神學家面前,他情不自禁地做的第一番表白,雖說純粹是以分析比較的方式說了出來,卻是向羅馬教會獻媚。在他的感覺中,羅馬教會是一個既高尚又頗為精神化的力量,也就是反物質、反現實、反世俗的,歸根到底是革命的巨大力量。而且,他對羅馬教會的這種崇拜是真誠的,產生於他人格秉性的核心。正如他自己所分析的,猶太民族以其現世的務實的精神,以其社會主義的和政治智慧的傾向,自然地親近天主教精神,而對追求沉思默想和神秘主義的主觀感受的新教要疏遠得多——正因為如此,一個猶太教徒可以皈依天主教而不在精神上感到勉強,反之,一個新教徒要走這條路卻更加艱難。

  和自己先前教會的牧人決裂以後,納夫塔成了孤兒和失群的羔羊,心中充滿著對更加純淨的空氣、對他天生的秉賦使他有權去過的生活方式的嚮往。其時,他早已達到自立的年齡,急不可待地準備好改變信仰,這就省去了他的「發現者」所有的麻煩,不費吹灰之力便替自己的教會爭取到了這個靈魂,不,應該說這個非凡的頭腦。還在接受洗禮之前,納夫塔已通過神父的促成,在寄宿學校找到了臨時的棲身之所,得到了滋養身心的食糧。他搬了過去,在離開他的弟妹時表現得一如精神貴族似的冷漠和無動於衷,任隨這些智力低下的人去承擔他們活該承擔的命運,去靠貧民救濟聊以為生。

  寄宿學校占地廣闊,房舍眾多,有在校學生近四百名。整個校園包括了幾片樹林,一塊牧場,六個運動場,一幢幢農場建築,一間間養奶牛的廄舍。學校在供給學生食宿的同時,還兼為模範農場、體育學校、研究院和繆斯神殿,因為在校內經常要演戲、開音樂會。這兒的生活同時是寺院性的和貴族化的。它既嚴謹又華貴,既快活又克制,既重精神又講究起居飲食,日程安排豐富多彩,一絲不苟,這一切都使納夫塔稱心如意,深感幸福。一日三餐,他都在寬敞的齋堂中享用著精美的菜飯。

  在那兒,規定了保持肅靜,就跟在校內的所有走廊上一樣;只不過在齋堂中央有一個高高的誦經台,一位年輕的高年級學生坐在上面朗讀經文,替進餐者解悶。納夫塔在課堂學習熱情似火,儘管肺上不好,下午在運動和遊戲時仍拼命充好漢。每天望早彌撒和禮拜日參加做神功,他的虔誠樣子必定都叫那些神父兼教師高興。還有納夫塔的社交情況,同樣令他們十分滿意。每逢節假日的下午,在享用了蛋糕和葡萄酒之後,他總穿著灰色和綠色的校服,襯著硬領,紮緊褲腳口,頭戴闊邊小帽,跟大夥兒一起排著整整齊齊的隊伍散步去。

  鑒於校方對他的出身,對他是個新改宗的基督徒,對他個人的整個境況都給予寬容和照顧,納夫塔真是感激不盡。似乎沒任何人知道,他是免費進這所學校的。學校的規定讓同學們察覺不到,他事實上既沒有家,也沒有故鄉。一般說來,不允許讓家裡寄食品和零食來。要是仍舊有寄的,就拿出來分,納夫塔同樣得到一份。學校的世界主義性質,使得他的種族特徵一點也未顯露。這兒有些年輕的外國人,葡屬殖民地的拉丁美洲人,看上去比他還更像「猶太佬」,於是乎這個觀念便壓根兒不復存在。還有一位與納夫塔同時進校的埃塞俄比亞王子,甚至是個長著一頭黑色鬈髮的摩爾人,只不過氣質非常高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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