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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差一丁點兒他就成為縱火犯;他竟銜著燃得紅紅的煙捲兒,兩次睡了過去。

  雅默斯·迪納倍爾,漢斯·卡斯托普一會兒管他叫「雅默斯舅舅」,一會兒隻簡單地叫他「雅默斯」。他是一位雙腿修長、年近四旬的紳士,穿著講究的英國呢料套服和潔白的襯衣,頭髮稀疏、金黃,一雙藍眼睛長得幾乎挨在一起,上髭修得短短的像收割後的麥秸,雙手保養得很好。

  幾年前他就結婚並生兒育女,可仍舊沒搬出老參議在哈爾維施德胡德路寬敞的別墅。他娶的是自己社交圈內的一位女子,同樣高雅而有教養,說起話來聲音很低、很快,文質彬彬,跟他本人一樣。在家裡,雅默斯是一位幹練、謹慎、儘管很愛漂亮卻冷靜而實在的生意人;但在陌生的習俗環境裡,例如旅行到了南方,他又極善於遷就迎合,隨時準備入鄉隨俗,做一個克己知禮的客人,這一點也不表明他對自己的文明信心不足,相反倒顯示他對其堅實和強大的自覺,顯示他修正自己貴族局限性的願望,表明他即使處在自認為糟糕透了的生活環境中,仍能處之泰然,見慣不驚。「肯定,當——當然!」他總是趕緊說,以免任何人想,雅默斯雖說文雅,卻迂闊狹隘。來到山上他自然負有一定的實際使命,即受了委託要好好視察一下這兒的情況,把這個他心裡稱為被誤了的年輕後生「弄走」,帶回家去交給親人們;不過,他仍舊心中有數,知道自己是在陌生的土地上行動——一開頭他就隱隱地有所感觸,他是來到一個有著自己獨特習俗文明的世界裡做客;這種習俗文明的堅實性不僅不比他自己的遜色,相反倒有過之。於是乎他辦事的熱情立刻與他良好的教養發生了矛盾,而且非常地激烈尖銳;須知,這客居之地的自信篤定,確確實實已開始使他感到壓抑。

  這種情況,外甥在收到舅舅的電報時心裡不慌不忙地答以「請吧請吧」那會兒,就已經預料到了。不過請千萬別以為,漢斯·卡斯托普是有意識地利用他所處環境的強大個性,來對付他的舅舅。不,他不可能這樣做,因為他早已成為環境的一部分;不是他利用環境來對付進攻者,而是相反,一切都實實在在,簡簡單單,自然而然地就發生了:從一開始,雅默斯就從外甥身上莫名其妙地隱隱感到自己的行動會遭到失敗。

  直到最後,漢斯·卡斯托普自然仍不免帶著苦笑,陪著舅舅把戲演到收場。

  上山第一天早上,卡斯托普在早餐時把舅舅介紹給同桌的病友們。

  這時候,個子瘦長、穿著花哨的貝倫斯顧問在臉色黑中泛白的助手尾隨下,晃晃悠悠地巡視到餐廳中來了。他匆匆地轉了兩圈,像順口溜似的道著早安:「睡得挺好?」——他告訴迪納倍爾參議,我們或者講迪納倍爾從宮廷顧問口中聽見的,不只是他上山來陪一陪自己寂寞的外甥的想法好極了,而且還有什麼這樣做即使從他自己的切身利益考慮也實在正確,因為他顯然嚴重貧血。——貧血,他,迪納倍爾?——嘿,還用問!貝倫斯說著就伸過食指去掰開他的下眼皮。高度貧血啊!他說。舅舅要是在這兒的陽臺上舒舒服服躺上幾個禮拜,做什麼都好好拿自己的外甥當榜樣,那就算他真正聰明。在他這種狀況下,最明智的莫過於像個輕度肺結核患者似的生活一些時候;附帶說一下,輕度的肺結核每個人隨時都會有。——「肯定,當——當然!」迪納倍爾迅速回答,並且張著嘴巴,很講禮貌地目送著昂著脖子搖搖擺擺走去的貝倫斯,好久好久。相反,他的外甥站在一旁無動於衷,一副老經驗的樣子。隨後,舅甥二人去作規定的散步,一直走到水渠邊的長凳處。再往後,雅默斯·迪納倍爾就在外甥指導下,完成了他平生的第一次靜臥。除了他帶來的格子呢旅行毯之外,漢斯·卡斯托普還將自己的駝毛毯借了一床給舅舅——由於是一個晴朗的秋日,年輕人蓋一床已經足夠——外甥還手把手地教他用毯子將自己裹起來的傳統藝術,做到一絲不苟——是的,不僅如此,他在參議已被裹成個圓圓滾滾、結結實實的木乃伊之後,又將他一下子完全解放出來,為的是讓舅舅自己重裹一遍,他本人只在發現錯誤時才插一插手。除此之外,他還教會舅舅將麻布陽傘固定在躺椅上,以防日光曝曬。

  雅默斯參議說起俏皮話來。他身上的平原精神還很強烈。他現在譏諷他所學到的本領,就像剛才已經拿早餐後的定量散步當笑柄一樣。可是,當外甥對他這些玩笑報之以不以為然的淡淡一笑,從而表現出眼前這個世界全部堅實的自信時,他卻害怕起來了:他擔心自己行動的能力,急忙決定立刻找貝倫斯顧問作那次關係著漢斯·卡斯托普命運的談話,越快越好,最好就在當天下午,也就是說趁他還有平原的精神和力量可資憑藉的時候。因為他感到,它們正在消失,眼前這個世界的精神正與他自身的良好教養結成一個危險的聯盟,與他為敵。

  他還感到,貝倫斯顧問建議他參加山上患者們的療養活動,治他自己的貧血,也完全是多此一舉。因為事情自然會是這樣,看起來根本不存在其他可能。至於是憑藉著漢斯·卡斯托普的泰然自若和堅定自信,情況才會在多大程度上看上去是如此,在多大程度上實際和絕對不可能想像有任何其他情況,這對一位受過良好教養的人來說,一開始是無法判斷的。第一次靜臥之後是豐盛的第二次早餐,早餐之後又是散步去山下的達沃斯坪,這一切都使上面的問題更加清楚,更富有說服力。——

  散完步之後,漢斯·卡斯托普重新將舅舅裹了起來。他將他裹了起來,這個詞用得很準確。他讓他躺在秋天的陽光中,躺在一張其舒適是毫無疑問甚至極其值得讚歎的椅子上,跟他自己一樣,直至一聲動人心魄的鑼響在療養院內傳開,召喚病人們去進午餐。午餐是第一流的,沒得說,且極為豐盛,使緊接著的主要的長時間靜臥不再僅僅是外在的習慣,而成了內心的需要;人人施行它都是出於自身的信念。就這樣,又到了同樣豐盛的晚餐,到了晚餐後的娛樂活動,在沙龍裡看那架光學玩藝兒。

  ——對於這樣一個溫和地、自然而然地逼著你只得遵循的生活日程,簡直想不出什麼理由可以反對;就算雅默斯參議的批判能力沒有被他的身體狀況所削弱,它也不會讓他有提出異議的可能。他不願簡單地稱自己的身體不適,但卻既感到疲勞,又因時冷時熱而覺得煩躁,兩者加起來真夠他受的。

  在等待與貝倫斯顧問會談的不安中,時間到了星期二。漢斯·卡斯托普請浴室管理員轉達舅舅的願望,浴室管理員又轉托護士長,而正是由於這個原因,迪納倍爾參議有機會認識了她本人。她來到他陽臺上的時候,發現參議剛好在靜臥,就將這個裹得圓滾滾的弱者的良好教養狠狠利用了一下。她對他講:尊敬的好人兒,很對不起,得耐心地等上幾天啦,顧問忙著哩,要開許多次刀,要進行全院體檢;根據基督的原則,受苦受難的人該得到優先照顧,參議嘛自稱是健康的,所以必須習慣在這兒不當頭號人物,而是得學會謙讓,等候。然而,要是他願意申請作體檢什麼的,又是另一回事嘍——對此,她,阿德裡亞迪卡·封·米倫冬克,將不會再覺得奇怪,請他看著她好不好,像這樣,眼睛對著眼睛。

  他的眼睛有點兒渾濁,有些不安,像他躺在她面前這個模樣,總的看來十有九成不會完全沒問題,都完全乾乾淨淨,希望他正確理解她的意思——現在該弄弄清楚,他申請的到底是檢查身體,還是私人會談呢?——是後者,當然是私人會談!躺著的人堅決回答。——那他只好等著人家通知嘍。顧問先生難得有時間作私人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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