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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一句話,他對舅舅到來的消息處之泰然,並把它轉給貝倫斯顧問和院方,讓院裡準備一間房間——約阿希姆的房間還空著。第三天,在他自己當初到達的差不多時刻,也就是晚上八點鐘光景,天已經黑了,他便乘坐送走約阿希姆的同一輛硬墊子馬車,趕到達沃斯「村」火車站,迎接從平原上派來視察的使者。

  沒戴帽子的腦袋凍得紅彤彤的,也沒穿外套,他站在月臺邊上,等著小火車進站。站在舅舅的車窗下,他叫舅舅只管下來,他已接他來了。

  迪納倍爾參議——他實際是副參議,他滿懷感激將老爺子的榮譽職務也接下來了——冷得縮在他的冬大衣裡:十月份的夜晚確實讓人感覺挺冷,差不多已經可以說凍得很厲害,是的,淩晨肯定真會上凍的。參議從車廂裡下來,情緒高得出乎意料,並以一位德國西北方的上等人的文明而簡單的方式,將自己的高興用聲音表達了出來。他問自己外甥好不好,對他滿面紅光的氣色表示非常非常滿意。他在一旁看著瘸子把行李打點妥帖了,才在站前跟著漢斯·卡斯托普爬上馬車又高又硬的座位。

  舅甥二人行駛在繁星萬點的夜空下,漢斯·卡斯托普仰著腦袋,伸著食指,給舅舅解釋那高高的星空,連說帶比劃地將這個那個星座的特徵歸納出來,並說出一些行星的名字——舅舅呢,注意力集中到了宇宙而不是坐在他旁邊的年輕人身上,心裡不禁暗想:雖然這樣一到山上馬上就談星座也不是不可以,並不叫人覺得是發了瘋,可畢竟還有一些別的事情更重要吧。從什麼時候起他對那上邊的情況了如指掌的,舅舅問漢斯·卡斯托普;外甥答,此乃春夏秋冬四季不懈地堅持晚上在陽臺靜臥的收穫。——什麼?夜裡躺在陽臺上?——噢,沒錯兒。參議您也可以試試。您非試不可。

  「肯定。當——當然。」雅默斯·迪納倍爾既想迎合又有點膽怯地說。他的「被監護人」卻語氣平和而單調。他坐在雅默斯旁邊,儘管秋夜的空氣清涼得近乎寒冷,卻沒戴帽子,不穿外套。

  「你一點也不冷麼?」雅默斯問他;他自己裹在一寸厚的呢大衣裡還凍得哆哆嗦嗦,說起話來既急又慢,因為上下牙齒總要打架。

  「我們不冷。」漢斯·卡斯托普回答得平淡而簡短。

  參議從一旁將他打量個沒完沒了。他不問家裡的親戚和熟人們好不好,對舅舅從那兒捎來的問候,也包括已到團裡春風得意去了的約阿希姆的問候,只淡淡地表示感謝,對故鄉的情況也不作進一步打聽。雅默斯參議感到不安起來,但又說不清楚不安的原因是什麼,是出在他這外甥身上還是在他自己身上,出在他作過長途旅行後的身體狀況上。他東瞅瞅,西望望,卻看不見多少高山峽谷景色,只好深呼吸,然後長長舒了口氣說,這兒的空氣真不錯。那是當然,漢斯·卡斯托普回答,要不怎麼會遠近聞名。它有一些奇異的功效。儘管它加快肌體內的整個燃燒過程,處於這種空氣裡的人身上的蛋白質卻會增加。它能治癒每個人身上都可能潛伏著的多種疾病,或者說首先大大地加重它們,借助一種普遍的有機的推動力或驅動力,促使它們痛痛快快地爆發出來。——請原諒,痛痛快快地?——沒錯兒。不知參議是否從未發現,疾病在發出來時能給人一種痛快的感覺,一種肉體的歡娛之感。——「是的,當——當然。」雅默斯舅舅儘管下巴不大聽招呼,仍急急地回答,然後告訴外甥,他可能呆八天,也就是說一個星期,或者也許只有六天。因為他已說過,多虧這出乎所有人預料的拖得長長的療養,漢斯·卡斯托普的身體在他看來已經非常不錯,已經精強力壯了。他估計,外甥馬上就會跟他一道下山回家了吧。

  「得,得,別想怎麼幹就怎麼幹。」漢斯·卡斯托普說。雅默斯舅舅講的純粹是山下人的話。他應該在我們這兒好好看一看,住一住再講,到那時他的想法就變啦。問題在徹底治好,徹底是關鍵。最近,貝倫斯大夫又給他加了半年。這時候,舅舅開始叫他「小夥子」,問他是不是瘋了。「你難道完全病了嗎?」他問。一個暑假竟拖長到一年零三個月,現在又加上半年,能不叫瘋!以全能的上帝的名義,他哪兒有那麼多時間!——這當兒,漢斯·卡斯托普仰望星空,微微一笑。好,時間!正好對它,對人類的時間,雅默斯首先必須把自己帶來的觀念改一改,然後才好在山上談論它。——為了漢斯,他明天就要跟貝倫斯大夫認真談一談,雅默斯舅舅聲稱。——「談去吧!」漢斯·卡斯托普應道,「他會讓你滿意的。一個挺有意思的人,既快樂,又憂鬱。」隨後,他便指著「阿爾卑斯之寶」療養院的燈光,順便告訴舅舅冬天怎麼順著冰橇道將屍體運下山去。

  漢斯·卡斯托普將客人領進約阿希姆的房間,等他梳洗一下,兩人便到餐廳去吃飯。房間用H2CO熏過,漢斯·卡斯托普說——熏得同樣徹底,就像不是違章硬跑掉的,不是出走,而是兩碼事,是死亡。舅舅問是什麼意思。——「行話!」外甥回答。「這兒的一種說法!」他說,「約阿希姆是開小差——開小差去當兵,這種情況也有。不過快一些吧,好讓你吃到熱東西!」於是舅甥二人便相對而坐,在燒著暖氣的舒適餐廳裡,在比地面高一點的檯子上,矮個子服務員敏捷地侍侯著,把雅默斯要的一瓶勃艮第葡萄酒裝在小筐子裡送來放在桌子上。舅甥二人碰杯暢飲,讓溫暖的酒漿在體內流淌。外甥講著山上一年四季生活的變化,講餐廳裡的這個那個食客,講氣胸及其原理,並拿好性子的費爾格先生作為實例,說明往胸膜內充氣是多麼可怕,費爾格先生自稱曾臉青面黑地昏厥過三次,而且氣味也怪極了,還講到突然把氣憋住時發出的吃吃笑聲。漢斯·卡斯托普付了餐費。雅默斯胃口一貫不錯,經過旅行和呼吸新鮮空氣更是食欲大增,吃喝起來挺帶勁兒。可吃著喝著他仍不時地停下來——他坐在那兒,吃到嘴裡的食物忘記了咀嚼,刀叉在盤子上擺成一個鈍角,兩眼一轉不轉地瞪著漢斯·卡斯托普,看樣子已經忘乎所以,而一來二去,他外甥也不在乎他這神氣了。在迪納倍爾參議被稀疏的金髮遮掩著的太陽穴上,凸現出道道脹粗了的血管。

  沒有談到故鄉的任何事情,既未談到個人的和家庭的,也未談到市里的和商務上的,既沒談通德爾—威廉姆斯公司、船塢、機器製造廠,也沒談至今還等著年輕的卡斯托普去實習的鍋爐廠;自然,這並非他唯一的出路,所以也用不著問人家是否還在等他去。這些事雅默斯舅舅坐在馬車上和後來無疑都提出過,但讓漢斯·卡斯托普的全然無所謂一碰,都掉在地上了,死了——他那無所謂的神氣是如此冷靜、堅定、自然,簡直凜然不可侵犯,令人想到他對秋夜的寒冷也毫無感覺,想到他那句「咱們不冷」,而這恐怕就是舅舅要一陣一陣目不轉睛地瞪著他的原因吧。談話還涉及到護士長和大夫們,涉及到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報告會——事有湊巧,雅默斯舅舅要是呆滿八天,還有幸參加一次報告會。誰告訴外甥說舅舅願意聽報告來著?誰也沒有。他估計會願意,因此用平靜而堅定的口氣說了出來,像是已經談妥似的,以致舅舅覺得哪怕只是想一想可能不參加聽,都必定顯得不合情理,於是趕緊搶先說出「肯定,當——當然」,以避免產生他曾在一閃念間另有打算的嫌疑。就是這樣一種模模糊糊的、然而又強迫你不能不感覺到的力量,使迪納倍爾參議不自覺地盯著自己的外甥瞧個沒夠——不過眼下是張著嘴巴,因為他鼻子的呼吸道給堵住了,雖然參議自己知道他並沒傷風感冒。他聽他外甥講成為山上所有人的職業興趣的疾病,講得了這種病的人高漲的食欲,講漢斯·卡斯托普自己並不嚴重卻曠日持久的病況,講細菌對氣管分支系統和肺泡組織細胞的刺激,講結核的形成和浸潤病毒的產生,講細胞的互解和乾酪化過程。說到乾酪化,就要看病灶是通過石灰質的硬結而成為疤塊以至於停止活動和痊癒,還是繼續擴大,在周圍造成空洞並使整個肺壞掉。他講這個過程快得跟跑馬似的,不出幾個月,是的,甚至幾個禮拜,就會使人Exitus。講做氣胸,說貝倫斯顧問是精于此道的行家裡手;講肺切除,說明天就要為一位新來的重病號,一位原來漂亮迷人的蘇格蘭女士施行這種手術,因為她得了肺壞疽,身體裡裝滿了墨綠色的臭水,成天只有往嘴裡噴霧化石炭酸,不然自己也會噁心得失去理智……突然,參議忍俊不禁,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自己大感意外,羞愧之極。他笑得氣喘吁吁,一想不對便立刻控制住自己,又不禁咳嗽起來,拼命想法將這不體面的情況掩飾過去——使他安下心來但同時又在他心裡引起新的不安的是,漢斯·卡斯托普雖說不可能沒注意到剛才發生的意外,卻對其漠不關心,或者可以講不屑一顧,可並非出於分寸、照顧和禮貌,而純粹是沒關係和無所謂的意思,是一種叫人不舒服的寬容,好像他早就失去了對類似情況感到驚訝的本能。——這時候,不知參議是想亡羊補牢,給剛才自己的忍俊不禁披上一件理性和節制的外套呢,還是另有所圖,總之,他突然話題一轉,扯起家鄉男士俱樂部的近況來,腦袋上的筋脹得粗粗的,開始講一個時下在聖保莉做營生的所謂小姐,一個唱小曲的歌女,一個狂極了的小妞兒。舅舅給外甥描述,她如何以自己富有個性的魅力傾倒了家鄉這座帝國城市的一班男人。他講的時候舌頭有些打絞,不過不需要因此而責難自己;他發現,對方那令他不再感到詫異的寬容,顯然也對這個現象適用。話雖如此,他所經受的旅途的極度疲勞漸漸表現出來,難怪才十點半鐘,他就提出要結束談話,對後來還在大廳裡碰見已多次提到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也不怎麼高興。博士當時正坐在廳門內讀報,外甥把舅舅介紹給他。對於博士興致勃勃的寒暄,他無以為對,只能「肯定,當——當然」了事。他很高興,當外甥終於向他宣佈,明天八點來接他去進早餐,說完就離開約阿希姆消過毒的房間,穿過陽臺走回自己的房間去了。而他自己呢,則可以如往常一樣銜著根「安寢」香煙,倒在那位當兵去了的「逃兵」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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