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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簡單講,一切情形和雅默斯想像的都兩樣,跟護士長的談話令他久久無法平靜。他太文明了,太有禮貌了,沒法直接對外甥講,那個女人怎樣傲慢無禮地嚇唬他,因為從外甥不可侵犯的泰然自若中,已表現出他與山上這一切的和諧一致。雅默斯敲了敲隔牆,小心翼翼地問道,護士長大概是位挺怪癖的女士吧,對不對?——漢斯·卡斯托普沉吟地望瞭望空中,說差不多可以這麼講,然後反問,米倫冬克是不是賣了一支溫度計給他。——「給我?不。她是幹這行的?」舅舅又反問……可事情糟就糟在外甥的表情明明在說,即使他問的情況發生了,他也不會感到奇怪。在他臉上像是清清楚楚地寫著:「咱們不冷。」可參議卻冷,卻一直感到冷,同時還腦袋發燒。他想,要是護士長真的賣體溫表給他,他准會拒絕買;可是這樣做也未必正確,因為用別人的,例如用外甥的體溫表,不能說是文明行為。

  這樣就一天天地過去了四五天。平原來的使者生活已上了軌道——但這軌道是人家給他鋪就的,要想越出它去運行看來不可想像。參議已經歷了一些事情,獲得了不少印象——咱們不想再更多地偷聽他內心的聲音了。一天,在漢斯·卡斯托普的房間裡,從房主人用來裝飾他那簡樸臥室的一些私人的小玩藝兒中,舅舅看見立在櫥子上的一個小小的木雕相框,框中嵌著塊黑色玻璃片,就把它拿起來,對著日光一照,發現是張相片的底片。「這是什麼?」他一邊細看,一邊問……他怎麼能不問!那照片沒有腦袋,只是一個人上身的骷髏,周圍被雲霧狀的肉包著——而且是一個女人殘缺的軀體,可以看得出來。「這個嗎?一件紀念品。」漢斯·卡斯托普回答。——「對不起!」舅舅馬上說,把底片放回到相架上,很快地離開了。這就是在四五天裡他的經歷和印象的一個例子。他也參加過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一個報告會,因為很難設想他可以不參加。至於跟貝倫斯顧問作私下交談嘛,他到第六天終算如願以償。

  他接到通知,準時在早餐後去了地下室,帶著要跟那人嚴肅認真地談一談的決心,談他的外甥,談這年輕人如何虛度光陰。

  當他再走上來的時候,嗓門變低了,問:

  「你聽見過這種事麼?!」

  然而事情明擺著,漢斯·卡斯托普肯定也已經聽見過了,而且在聽見的時候不覺得冷。於是他打斷外甥,對外甥並不顯得緊張的反問只是回答:「沒什麼,沒什麼!」可從此就表現出來另一種習慣,即皺著眉毛,撮起嘴唇,眼睛向斜上方瞅著,可突然猛地一扭腦袋,又把同樣的目光射向相反的方向……難道與貝倫斯的會談也跟他設想的不一樣?難道並非一直是只談漢斯·卡斯托普,也談到了他自己,談到了雅默斯·迪納倍爾參議本人,以致談話失去了私人交談的性質?他的表現使人得出這樣的結論。他一下子變得非常快活開朗,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常常無緣無故地笑,還用拳頭戳著外甥的肋巴骨喊:「喂,老夥計!」目光也變成方才說過的那樣子,一會兒瞅著東,一會兒瞅著西。不過,他的眼睛儘管如此仍遵循著一定的路線,吃飯時如此,散步時如此,傍晚參加娛樂活動時也如此。

  在暫時缺席的薩洛蒙太太和那個胃口奇大、戴著副圓眼鏡的中學生的桌上,坐著勒蒂斯太太,一位波蘭工業家的夫人。開始時,參議對她並不特別在意。事實上,她不過是靜臥廳中眾多女士中平平常常的一位,又矮又胖,長著褐色的頭髮,且已徐娘半老,鬢角已開始發白,只不過雙下巴倒纖巧可愛,一對褐色的眼睛也挺活潑。以文明教養而論,根本別想拿她去比山下那位迪納倍爾參議夫人嘍。可是禮拜天晚上,吃過晚飯,在遊藝廳中,多虧一件飾有閃光片的袒胸露肩的黑色晚禮服,迪納倍爾參議先生竟有了一個發現:勒蒂斯太太原來長著一對白生生的乳房,一對緊緊束到一起的富於女性特徵的乳房,峰壑分明得讓人老遠就一目了然。這一發現從內心深處震撼和鼓舞了老練成熟的紳士,仿佛那是什麼嶄新的、聞所未聞的甚而至於連想都不曾想到過的寶貝兒似的。

  他設法結識了勒蒂斯太太,和她聊個沒完,先是站著,然後坐著,到回房睡覺的時候竟至哼起歌來。第二天,勒蒂斯太太不再穿袒胸的黑色晚禮服了,而是將身子裹得嚴嚴實實,可參議仍然心中有數,忠實於自己已有的印象。在散步的路上,他盡可能去碰這位女士,以便與她邊走邊聊,臉沖著她,向她彎下腰,態度友善殷勤到了極點。在餐桌上,他則舉杯對她祝酒,她也微笑著回敬他,笑口中露出光閃閃的幾顆金牙。在跟自己外甥閒聊的時候,參議簡直把勒蒂斯太太誇得像「一位仙女」,而且說著說著又哼起歌來。這一切,漢斯·卡斯托普看在眼裡全不當回事兒,那表情仿佛說本來就該如此。話雖這麼講,雅默斯舅舅作為長輩的威信畢竟不會因此更高多少,再說他上山來的使命也與此相抵牾。

  一次進餐時,勒蒂斯太太兩度舉起杯來——先是在上五香魚片的當口,隨後是在喝冰凍果汁的時候——向迪納倍爾參議致意,正巧趕上貝倫斯顧問就坐在他和漢斯·卡斯托普的席上——貝倫斯顧問輪流坐七張桌子中的每一桌,所以每張桌子較窄的上席總替他保留一份餐具,這已成了規矩。這一回他將握在一起的大手擱在湯盆前,鬍子翹翹地坐在魏薩爾先生和墨西哥駝子之間;跟駝子他講西班牙語——因為他會所有的語言,包括土耳其語和匈牙利語。他鼓著一雙充血的藍眼睛,觀察著迪納倍爾參議如何舉起斟滿波爾多葡萄酒的酒杯,向旁邊一席的勒蒂斯太太致敬。後來,在桌子另一頭的參議遠遠地向顧問即席提出一個問題,問他人腐朽起來是個什麼情況,使他受到鼓舞,便趁大家還沒吃完飯的機會作了一個小小的報告。貝倫斯顧問做的當然是肉體方面的研究,肉體應該講完完全全是他的本行,他稱得上一位肉體的君主,如果大夥兒允許他這麼講的話;現在,就讓他告訴大家,肉體腐朽瓦解是怎樣一個過程吧。

  「首先,您的肚皮會爆開,」貝倫斯顧問說,說時把胳膊肘撐在桌面上,把仍然握著的手收了回去。「您躺在刨花和鋸屑上,肚子裡的氣體,您明白,使您膨脹起來,把您吹得鼓鼓的,就像那些調皮鬼拿青蛙惡作劇,往它身體內打氣一樣。臨了兒,您完全成了一個氣球;再過一會兒,您的腹壁已承受不住高壓,就爆開啦。砰的一聲,您感到輕鬆多了,就像叛徒猶大從吊著他的樹上掉下來時一樣。隨後,您就將內臟傾倒出來。是啦,這時候您確實又體體面面的了。您要能請准假,不妨去探望一下您的遺族而不必再擔心會令人討厭。這種情況就叫臭氣已經放完。再往後,如果您到空氣流通的地方去呆著,就會越發變得漂亮,漂亮得跟呆在努沃瓦門前的方濟各會托缽僧修道院地窖走廊裡的巴勒莫市民一個樣。您幹幹地、體體面面地吊在那兒,享受著眾人的尊敬。問題只在於,得把臭氣徹底放乾淨。」

  「當——當然!」參議說,「我對您太感謝啦!」第二天早上,就再沒見到迪納倍爾的人影。

  他走了,動身了,乘坐第一班下山去的小火車——自然先辦理了所有手續。誰會產生其他想法呢!他結清了自己的賬,對作過的體檢也繳了費,然後悄悄地,對他的外甥不曾提起一個字,就準備好了自己的兩隻手提箱——多半是夜裡或者淩晨趁大夥兒還在睡懶覺的時候整理的吧——等到第二天早上進第一次早餐時漢斯·卡斯托普走進舅舅的房間,發現已是人去屋空。

  漢斯·卡斯托普雙手叉腰站在房裡,口中不住地說著「這樣,這樣。」此時他臉上現出苦笑。「嗨,原來如此。」他一邊點腦袋,一邊說。有人溜掉了,倉皇逃竄,話都來不及留一句,仿佛再過一會兒就會沒了決心和毅力,千萬千萬不可放過這千鈞一髮的機會,於是乎將東西胡亂扔進箱子裡,溜之大吉。不過,就一個人,不是兩個,也未能完成他那神聖的使命;但僅只一個人走掉了也謝天謝地,這位紳士和奔向平原的軍旗的逃亡者,雅默斯舅舅。喏,願你一路順風!漢斯·卡斯托普不讓任何人察覺,他對來探望自己的親戚的離去事先竟一無所知;他尤其想瞞住那個送參議去火車站的瘸子。他後來收到一張印著波頓湖風景的明信片,內容是:雅默斯接到電報,要他火速回家處理商務上的事情。他不願打攪自己的外甥——明擺著的謊言——「我祝你繼續好好療養!」——莫大的諷刺!但也是一個很彆扭的諷刺,漢斯·卡斯托普認為。因為舅舅在倉皇啟程的時候,肯定沒有心情進行諷刺和說俏皮話,相反他認識到,在內心深處驚恐地認識到,他這麼在山上生活了八天之後回到平原上去,將會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感覺是完全錯誤的、不自然的、不允許的,如果他早餐後不是照例散散步,散完步不是嚴肅認真地用毯子將自己裹起來在室外躺一躺,而是馬上就去事務所的話。這樣一個令人驚恐的認識,才是他倉皇出逃的直接原因。

  平原企圖將滯留不歸的漢斯·卡斯托普抓回去的努力,就這麼告終了。年輕人早料到它會徹底失敗。他也不隱諱,這一結果對他與平原上那些人的關係有著決定性的意義。對於他們來說,這意味著輕蔑地徹底決裂;對於漢斯·卡斯托普本人來說,則意味著充分完全的自由。在這自由面前,他從此再也不會怦然心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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