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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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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攻失敗了 鬥轉星移,光陰荏苒。紅門蘭和耬鬥草的花都謝了,野丁香也一樣。 在潮濕的草地上,又長出了龍膽草紫色的星形花朵以及那蒼白而有毒的秋水仙;林梢也泛著紅光,一片一片。秋分已過,萬靈節在望,對於那些消磨時光的老手來說,基督降臨節的第一個禮拜日、一年中最短的一天乃至聖誕節同樣也不遠了。不過,十月裡美好的日子還是一個接著一個;這些日子跟表兄弟去參觀貝倫斯顧問的油畫那天的情況幾乎一個樣。 自打約阿希姆走後,漢斯·卡斯托普便不再與施托爾太太坐同一張桌子。在那一桌,布魯門科爾博士已經死去;在那一桌,瑪露霞常常無緣無故地用印著桔子花的手絹蒙著嘴傻笑。現在那兒坐的是新客人,誰都還不認識。我們的主人公在過完第二年的兩個半月以後,便獲得院方准許換了一個座位,坐到了原來那桌斜對面更靠近左邊露臺門的地方,夾在原來那桌和「好樣兒的俄國人席」中間,簡言之,坐到了塞特姆布裡尼坐過的那一桌上。是的,漢斯·卡斯托普眼下坐著意大利作家空出來的位置,坐在桌子頭上,正對著「大夫的座位」。在七席中的每一席,都保留著這麼一個座位,供貝倫斯顧問或他的助手來觀察時坐。 那邊上首,在大夫席位的左側,在重疊起來的幾個坐墊上面,蹲坐著來自墨西哥的駝背業餘攝影師。他不苟言笑,臉上的表情活像只鴿子。 他旁邊的座位屬一位來自七堡地的老處女,正如塞特姆布裡尼曾經抱怨的,她開口閉口都是她的姐夫怎樣怎樣,雖然誰都不瞭解也不想瞭解這位老兄為何許人。她在例行的散步中拄著一根飾有圖拉產的銀柄的小手杖;每天在一定的時候,人們可以發現她立在陽臺的欄杆邊,把小手杖橫擔在脖子上做深呼吸,為的是擴張她那扁平得像盤子似的胸脯。她對面坐著個大夥兒稱文策爾先生的捷克人,因為誰都沒辦法念清楚他的那個姓。塞特姆布裡尼先生在的時候嘗試過,看能不能把他那由一串亂七八糟的輔音湊成的姓氏拼出來——雖然沒打算認真努力,而只是想讓自己嬌生慣養的拉丁化拼讀法去那語音的叢莽裡探探險,逗逗樂而已。 這個捷克佬儘管肥碩得像獾子,饕餮的本領就是在此地山上的人當中也非常突出,四年來卻口口聲聲他病得快死了。晚會上,他常彈著裝有飾帶的曼陀鈴,唱他故鄉的民歌,講他自己的甜菜種植園,說在那兒幹活兒的淨是些漂亮娘兒們。然後,緊靠著漢斯·卡斯托普,面對面坐在桌子兩邊的是馬格努斯先生和太太,一對來自哈雷城的釀造啤酒的夫婦。 悲涼的氣氛包圍著這一對兒,因為兩人正在失去對於維持生命極端重要的新陳代謝物質,馬格努斯先生失去的是糖,馬格努斯太太是蛋白質。 他們倆的心緒,尤其是臉色慘白的馬格努斯太太的心緒,叫人感覺到已經不存在哪怕一點點希望;精神的貧瘠就像地窖的黴氣一樣從她身上往外散發,她一身兼有著疾病和愚蠢,其討厭程度比缺少教養的施托爾太太猶有過之。漢斯·卡斯托普對這樣的人極為反感,也正因此受過塞特姆布裡尼的責備。馬格努斯先生要開朗和健談一點,不過談起話來卻常常使塞特姆布裡尼這位文學家不耐煩。此外,他還喜歡動不動就發脾氣,時常因為政治和其他原因跟文策爾先生發生衝突。這位波希米亞人不僅以其民族情緒令他惱怒,還公然承認自己反對殖民主義,並且發表一些從道德上貶低釀酒業的言論。對此,馬格努斯先生總是通紅著臉給以駁斥,說什麼這種與他切身利益密切相關的飲料在衛生方面無懈可擊。在這種場合,從前都是塞特姆布裡尼先生出來以幽默調侃的方式和稀泥;眼下坐在他位子上的漢斯·卡斯托普自覺缺少這份機靈,也沒有足夠的威信可以憑藉,無法扮演同樣的角色。 同席的只有兩個人跟漢斯·卡斯托普有來往:一個是來自彼得堡的安·卡·費爾格,他左手邊的鄰座,這位心腸好性子也好的俄國人留著兩叢茂密的棕紅色八字鬍,津津樂道地講膠鞋生產程序,講俄羅斯的邊區和北極圈裡的風物以及極地永恆的冬天;有時候,漢斯·卡斯托普甚至和他一塊兒去散步。另一個坐在桌子上端正對著墨西哥駝子的座位上,名字叫魏薩爾,斐迪南·魏薩爾,頭髮稀疏,牙齒有毛病,來自曼海姆城,職業是商人,一雙憂傷而饑渴的眼睛經常死盯著舒夏特夫人那富有魅力的身段,自打狂歡節起就很願意接近漢斯·卡斯托普,只要情況碰得巧,他現在也總來跟他們一塊兒散步。 魏薩爾在這樣做時表現得耐心而又謙卑,甚至帶著一種五體投地似的忠誠,這對當事者卡斯托普說來很不舒服,因為他完全理解其中複雜的含義,卻又不能不本著人道的精神加以對待。他不露聲色;他知道只要把眉頭輕輕一皺,就足以將那自慚形穢的人羞辱和嚇跑。他忍受著魏薩爾對他奴顏婢膝;這老兄一有機會就向他鞠躬致敬,就討他的好兒;他甚而至於容忍這人有時散步替他拿外套——他把外套抱在臂彎裡,顯得那麼畢恭畢敬——臨了兒,他還容忍曼海姆人與自己交談,談的內容總是令人感到憂鬱。魏薩爾熱衷於提出一些諸如向一位自己一廂情願地愛著的女士表白愛情是否有意義、是否理智之類的問題——所謂無望的愛情,不知先生們怎樣看待。他自己則看得極為重要,認為其中也包含著無窮的幸福。因為即使表白的一幕會引起反感,包含著許多屈辱,但卻造成了與自己渴慕的心上人緊緊靠攏的幸福的一刻,強使她進入親切的氛圍中,受到他自身的熱情的感染;自然,除此之外不能再存別的奢望,但短暫的絕望的歡樂,不也多少可以補償那長久的損失麼?須知,表白是一種強暴的力量,它引起的反感越多,帶來的樂趣也越大……這時候,漢斯·卡斯托普臉色一沉,魏薩爾就嚇得不做聲了。卡斯托普之所以如此主要是考慮費爾格在旁邊;他經常強調,這位好好先生對所有高深一些、艱難一些的問題都一竅不通,而不是因為我們主人公的道德觀已經僵化。要知道,我們一如既往地堅持既不美化他,也不醜化他,所以也就在這兒告訴大家,有一天晚上,當可憐的魏薩爾見到旁邊沒人,便苦苦哀求他,希望他看在上帝的份上詳細講一講狂歡之夜他和她後來單獨在一起的經歷和經驗。他確實是和和氣氣地滿足了魏薩爾的願望,但卻沒有像讀者可能認為的那樣,讓那克制的一幕帶上任何低級輕浮的味道。我們有種種理由不讓他和我們受到這樣的猜疑,只想再附帶說一說:從此以後,魏薩爾替和藹的漢斯·卡斯托普抱外套時更加忠心耿耿了。 關於卡斯托普的新桌友們就講這麼多。他右手邊的位子只被人暫時坐了幾天,現在又空了:坐過它的人也是一位像他原來那樣的探病者,一位家屬,一位平原來客和大夥兒所謂的來自山下的使者——一句話,漢斯的舅舅雅默斯·迪納倍爾佔據了它。 突然之間,在身邊坐著一位來自故鄉的代表和使者,從使者身上英國式套裝的呢料中,還散發著一個處於深谷中的「上流社會」、一種已經沉淪的古老生活方式的新鮮氣息,這對於漢斯·卡斯托普來說夠刺激的。不過,事情必然發生。漢斯·卡斯托普早已估計到平原上的這樣一次行動,並且對將會派誰來完成使命都猜得半點不差。——說來也並不困難:彼得舅舅常在海上,可能性很小;迪納倍爾舅公自己肯定更是十匹馬也拉不來,這山上的氣壓情況叫他完全不放心。不,只能是雅默斯舅舅,只有他在處理完家鄉的事務後可能來這兒看看;以前就曾經講過他要來。只不過約阿希姆一個人回去,把山上的情形在親戚中一講開,進攻便勢在必行,便迫在眉睫。因此,約阿希姆走後不到兩周,看門人給漢斯·卡斯托普送來了一封電報,他充滿預感地拆開一看,絲毫也未感到驚訝:雅默斯·迪納倍爾舅舅快到了。舅舅在瑞士辦事,決定順便到漢斯·卡斯托普的山上看一看。電報說他後天就到。 「好,」漢斯·卡斯托普想。「很好,」他想。「請吧請吧!」他甚至在心裡說。「但願你已經有點思想準備!」他在心裡對即將抵達的人說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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