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一七〇


  「噢,我卻燒上了。」他學著施托爾太太的構詞法說。可是在玻璃牆另一邊,約阿希姆一聲未吭。

  後來他還是什麼也沒講,當天如此,第二天也如此,他沒有用話去探究表弟的打算和決定;它們肯定會自行變得清楚起來,而且在短時間內,通過行動或者是放棄行動,而事實上他們選擇了後者,即無所行動。

  看樣子他在搞無為哲學,認為有所為便意味著褻瀆上帝,因為上帝願意獨自行動。反正在這幾天,漢斯·卡斯托普所做的也僅限於去找過一次貝倫斯顧問,去給大夫回一個話;約阿希姆知道他去了,而且談話的情況和結果也掐著指頭就能算出來。他的表弟對貝倫斯表示:他更重視顧問以前要他在這兒徹底養好病以便再也不回院裡來的多次勸告,而不在意顧問在不高興的時刻匆匆忙忙說了什麼;他還有三十八度八,不可能覺得是康復出院;只要顧問最近說的那些話不意味著「勒令退學」什麼的,他漢斯·卡斯托普沒意識到怎麼會引起顧問採取這一嚴厲措施——

  他在經過冷靜考慮以後便自覺地作了與約阿希姆·齊姆遜相反的決定,準備繼續留在山上,直到病完全治癒。對此,貝倫斯顧問回答的原話差不多是:「好,好!」以及「就該這樣!」並且講:這才像個有理智的人說的話;他早就看出來,漢斯·卡斯托普和那個莽撞的大兵相比,更有天才當一個病人,云云。

  根據約阿希姆接近於準確的推算,談話的情況大致如此。他什麼話也沒說,默默地斷定漢斯·卡斯托普不會與他一起作出院的準備了。然而,善良的約阿希姆內心又有多麼矛盾啊!他真的不能再關心自己表弟未來的命運了。他胸中很不平靜,可以想像。還在也許他不用再量體溫,故意讓他的體溫表掉到地上摔碎了。量來量去結果反使人更糊塗——他是如此激動,臉色一會兒發紫,一會兒發白,一會兒興奮,一會兒緊張,跟他一貫那樣。他再也躺不安穩,漢斯·卡斯托普聽見他不停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一日四次,每當「山莊」整個兒都在實行靜臥的時候。一年半啦!終於可以下山,回家去,終於真正去團裡啦,儘管只獲得了一半的准許!這是個小問題,沒有關係——漢斯·卡斯托普體會著坐立不安的表哥的心情。十八個月,地球繞太陽轉整整一圈又加半圈的時間都在這山上度過了,已完全習慣了這兒的環境,已進入這兒的秩序軌道和牢不可破的生活程序,春夏秋冬全都挨過來了——現在卻要回到陌生的家裡去,到那些無知的人們中去!將面臨何等巨大的適應氣候和環境的困難啊?還有什麼可奇怪呢,如果約阿希姆的激動不安不只是出於喜悅,而且也出於恐懼?如果他在與徹底習慣了的生活告別時心情沉痛,繞室狂奔?——至於瑪露霞,這兒就完全不用提了。

  然而,喜悅還是更多。它已從善良的約阿希姆的心中和嘴裡滿溢出來;他只談他自己,他對表弟的未來聽其自然。他說,一切都會煥然一新,生活、他本身以及時間——每一天,每一小時。他的時間將重新變得充實,他將慢慢度過寶貴的青春年華。他談到他的母親,漢斯·卡斯托普的姨媽。她跟約阿希姆一樣,也有一雙溫柔的黑眼睛,他上山以後就再也沒見著她了,因為她也像他似的,拖了一個月又一個月,半年又半年,一直下不了決心來探望自己的兒子。在談起即將完成的入伍宣誓時,約阿希姆興奮得笑了:宣誓將在軍旗下莊嚴地進行;他將發誓忠於它,忠於騎兵團的旗幟。「什麼?」漢斯·卡斯托普問,「真的嗎?忠於那木杆?忠於那布片?」——是的,怎麼不是;正如在炮兵團忠於大炮,那樣象徵性地——純屬虛妄的習俗,平民卡斯托普認為,也可以稱為多情善感乃至狂熱。約阿希姆卻點點頭,顯得自豪而又幸福。

  他著手做出院準備,到管理處結了賬,提前在自己選定的動身日期之前一天就開始打行李。他把夏季和冬季的衣物裝進衣箱中,讓傭人將皮睡筒和駝毛毯縫進麻布包:也許,他在某次演習中還用得上它們。他開始與人道再見。他去向納夫塔和塞特姆布裡尼告了別——獨自去的,因為他表弟這次沒有一塊兒去,也沒有問他塞特姆布裡尼對他即將出院以及對漢斯·卡斯托普不打算出院看法如何,發表了什麼高見,是不是一迭連聲地「嗤,嗤,嗤」或者「嘖,嘖,嘖」,或者同時發出兩種聲音,或者說「可憐的」,總之,一切他想必都無所謂。

  到了動身的前夜,約阿希姆最後一次參加了所有的活動,包括每一次進餐,每一次靜臥,每一次散步;然後,他向醫生們和護士長告了假。

  動身的早晨終於降臨了。約阿希姆跑進餐廳時雙眼血紅,兩手冰涼,因為他通宵沒睡覺。一口麵包尚未咽完,他又騰的一下從椅子上跳起來,急著去與同桌的病友告別,因為矮個子女服務員來報告,行李已經捆在車上了。施托爾太太說著說著就流出了惜別的眼淚,這個沒教養的女人,她的淚水原本寡淡少鹽;等約阿希姆剛一轉過身,她就直搖腦袋,把叉開五指的手掌翻來轉去,沖一旁的女教師擠眉弄眼,表示對約阿希姆出院的合法性以及健康狀況大為懷疑。漢斯·卡斯托普在站著喝完咖啡準備去追趕表哥的當兒,把一切全看在眼裡了。接下來還需要向傭人分發小費,對院方派到門廳裡來送行的代表表示感謝。跟往常一樣,不少療養客已候在那兒觀看出發的一幕。他們中有帶著「環」的伊爾蒂斯太太,有膚色如同象牙的萊薇小姐,有放蕩不羈的波波夫及其未婚妻。當後輪的制動閘夾緊了的馬車從門前的斜坡上往下滑動的頃刻間,大夥兒都揮動起手帕來。有人給約阿希姆送去玫瑰花。他頭上戴著禮帽。漢斯·卡斯托普沒有戴。

  他們倆身子筆挺地坐著,背撞著輕便馬車堅硬的靠墊,駛過水渠,駛過窄窄的軌道,駛上與鐵路平行的鋪得高低不平的公路,最後停在了達沃斯「村」火車站前的石壩上。所謂車站大樓,只不過是一幢棚房而已。漢斯·卡斯托普重新認出了一切,不禁一驚。十三個月前的一個暮色初降的傍晚,他抵達這裡,從此就再沒看見過這火車站。「我來時也在這兒下的車。」他無話找話;約阿希姆也只回答:「噢,你是。」說著已付錢給車夫去了。

  那個好動的瘸腿張羅著一切,買票、托運行李等等。哥兒倆肩並肩站在月臺上,在一列小火車前邊,在那節灰色的軟席車廂旁。車廂裡,約阿希姆已用大衣、花格子旅行毯和玫瑰花占了一個座位。「喏,你剩下的就是去狂熱地宣誓啦!」漢斯·卡斯托普說。約阿希姆回答:「我會的。」還有什麼呢?最後再相互帶好,問候那山下的親友和這山上的熟人。再往後,就只剩下漢斯·卡斯托普拿手杖在瀝青地上畫畫兒了。突然一聲「上車啦」,他抬起頭來望著約阿希姆,約阿希姆也望著他。他們握了握手。漢斯·卡斯托普不知所措地微笑著;約阿希姆的眼神卻既嚴肅又憂傷。「漢斯」他叫道。——萬能的上帝啊!世界上什麼時候曾有過如此令人難堪的事情嗎?他竟然喊起卡斯托普的大名來啦!不像他們倆一輩子都從來是以「你」或者「喂」相稱呼,而是一本正經地喊他的名字,真叫彆扭尷尬極了!「漢斯!」約阿希姆緊緊握著表弟的手,對他十分放心不下的樣子。卡斯托普也肯定發現,他這位處於遠行前的亢奮狀態而一夜未眠的表哥,心情激動得脖子都顫抖起來了,那情形就跟他自己在「執政」時一樣。——「漢斯,」他像懇求似的說,「你也快回來吧!」說罷,他跑上踏板。車門關了,汽笛發出尖叫,車廂彼此碰撞著,小小的車頭開始牽引,列車滑行出去。旅行者在窗口揮動帽子,留在月臺上的卡斯托普揮著手。他心煩意亂,在原地站了有好一會兒,一個人。然後,他才慢慢往回走,沿著一年多以前約阿希姆領他走過的同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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