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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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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還有您,來自平民中的年輕人?您大概打算一起走吧?」 應該回答的是漢斯·卡斯托普。他站在那兒,站在一年前使他長住下來的那次檢查的同一位置上,臉色同樣蒼白,而且他又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心臟在撞擊肋骨,在搏動。他回答: 「我聽候您的安排,顧問先生。」 「聽我安排。太好啦!」他抓住卡斯托普的胳臂,將他拽到眼前,聽了聽,敲了敲。他未作口授。檢查進行得相當迅速。 完事後,他說: 「您可以走了。」 漢斯·卡斯托普結巴起來: 「這個……怎麼?我健康了,是嗎?」 「是的,您健康了。左胸上邊那點病灶已不值一提。您發燒與它無關。至於怎麼引起的,我沒法告訴您。我估計,別的也不會有什麼。叫我說,您可以出院了。」 「可……顧問先生……這在目前,也許不完全是您的老實話吧?」 「不是我的老實話?為什麼呢?您怎麼會這樣看我?我想知道,您到底是怎麼看我的?您把我當成什麼人了?當成一個窯子老闆?」 他勃然大怒。熊熊燃燒的怒火使貝倫斯宮廷顧問的臉色由青而紫,一邊往上撅的嘴唇連同著半撇小鬍子撅得更加厲害,以致半拉子上牙也露了出來。他像一頭公牛似的伸著腦袋,鼓凸的雙眼裡充滿淚水,血紅血紅。 「我可不准誰這麼誹謗我!」他吼道,「第一,本人根本不是什麼老闆!我是院裡的雇員!我是大夫!我僅僅是大夫,您明白嗎?我不是拉皮條的!我不是美麗的那不勒斯城托勒多街的阿莫洛索先生,您懂不懂?我是患者的僕人!要是您對鄙人心存其他想法,我就請你們二位滾他媽的蛋,見鬼去也好,活也好死也好,悉聽尊便!請吧,一路順風!」 說著,他大步流星地沖向房門,穿過門跑進透視室前面的隔間,轟的一聲順手將門帶上。 哥兒倆不知所措,眼巴巴地望著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博士卻連頭都不抬,專心寫著病歷的樣子。哥兒倆一咬牙,趕緊穿衣服。到了樓梯上,漢斯·卡斯托普說: 「真嚇人。你見過他這樣子麼?」 「沒有,還沒見過。這就是所謂的『上司德性』吧。唯一的正確對策是,你就規規矩矩地聽著,讓他發個夠。是的,他對玻裡普拉修斯跟阿米小姐那檔子事自然有一肚子氣。不過,你看見了——」約阿希姆繼續說,說時是一副對自己的成功顯然志得意滿的神氣,「你看見了,他怎麼讓步,怎麼投降,當他發現,咱動真格的啦?必須拿出勇氣來,不能躲躲藏藏。這下我算獲准出院了——他自己說過,我沒準兒能咬咬牙挺過去——再過八天動身……三個星期以後咱就在團裡嘍。」約阿希姆乾脆不讓卡斯托普再插嘴,興高采烈地一個勁兒只談他自己。 漢斯·卡斯托普沉默無語。對於約阿希姆的獲准,他沒說一句話,對於本來可以談談的他自己的獲准亦然。他換上準備靜臥的衣服,把體溫表插在嘴裡,三疊兩卷就熟練而又藝術地把兩條駝毛毯子裹在了身上,整個手法完全符合那平原上的人們一無所知的神聖規範,隨後就像個均勻的圓滾筒似的靜靜躺在他那舒服的椅子上,躺在初秋午後濕冷的空氣中。 雨雲低垂,下邊那面圖案富於幻想的旗子收起來了。樅樹潮濕的枝杈上留著殘雪。整整一年前,從樓下的靜臥廳,阿爾賓先生的聲音曾經傳到他的耳畔,現在又傳來輕輕的交談聲。沒過一會兒,靜臥著的年輕人的手指跟臉都凍僵了。但他已經習慣並且心懷感激,感謝這兒這種早已成為他唯一可以想像的生活方式給予他的恩惠,讓他這麼安安穩穩地躺著,思考可以思考的一切。 約阿希姆肯定要走了。貝倫斯顧問已放他出院——不是按照規定,不是康復了,但卻勉勉強強給了他同意,基於他態度的堅定,基於對他堅定的承認。他將乘坐窄軌火車下山去,下到朗特誇特的深淵中,下到羅曼斯角,然後越過在詩裡騎士曾越過的那片山谷中的大湖,穿過整個德國回到家裡去。他將生活在那兒,生活在平原上的世界,生活在一些對山上的生活、對體溫表、對裹毯子的藝術、對毛皮睡筒、對一日三次的散步等等等等都全然無知的人們中……很難說清楚,很難一一列舉,有多少事物是山下的人完全不知道的。但是,一想到約阿希姆在山上已過了不止一年半之後又得生活在那些無知的人們中——這個想像僅僅關係到約阿希姆;如果說與他卡斯托普也有牽連,那只不過是一種相隔遙遠的嘗試——他就已經心煩意亂,禁不住閉上眼睛,同時擺一擺手,像要驅趕走什麼似的。「不可能,不可能!」他喃喃自語。 可正因為不可能,他便不得不在沒有約阿希姆的情況下繼續生活在山上,獨自一個人?是的。那麼多久呢?直到貝倫斯認為他康復了,讓他出院去,而且是認真地,不像今天這樣。可是第一,這將是一個無法預期的時間,正像有一次約阿希姆在不知怎麼談到這個問題時對著空中把手一揚所想表示的一樣;而且第二,到那時不可能的事就會變得可能一些了麼?完全相反。說句老實話吧,現在畢竟還有人對他伸出一隻手,現在,不可能的事也許還沒變得完全不可能,像將來有朝一日那樣—— 約阿希姆不顧一切地出院,對他來說是回到平原之路上去的支撐和嚮導,要是他一個人,將永遠也別想再找回到那條路上去。那位人文主義的教育家會努力勸他抓住這只手,接受這個嚮導,要是他知道這件事的話!但塞特姆布裡尼先生只是某些值得一聽的事物和力量的代表,而不是孤立的無條件的存在;還有,約阿希姆情況也一樣。他是個軍人,是的。他要走了——差不多在那位乳峰高高的瑪露霞就快要回來的時刻——全院都知道她十月一號回來——可對於漢斯·卡斯托普這個平民來說,走卻是不可能的,原因嘛直截了當地說正因為他必須等克拉芙迪婭·舒夏特夫人,雖然這一位還歸期遙遙,全然沒有消息。「那不是我的想法。」約阿希姆回答貝倫斯,在顧問指出他是開小差的時候。對於約阿希姆來說,心情煩躁的顧問大人講什麼無疑都是廢話,可以不加理睬。然而對於漢斯·卡斯托普——是的,毫無疑問就是這樣!今天,他之所以躺在這濕冷的空氣中,正是要將這個關鍵問題不帶感情地想清楚——對於他來講,如果借此機會非法地或者半合法地動身回平原上去,那就確確實實是當逃兵,逃避他在山上從觀察所謂「主的人」的崇高形象中承擔的多而且廣的責任,逃避繁重惱人甚至超過他自然的力量,然而卻給人一種冒險的喜悅的「執政」職責——在這兒的陽臺上,在那開滿藍色花朵的地方,他得經常完成它們。 漢斯·卡斯托普從嘴裡使勁拔出體溫表,先前唯一只有過一次這樣的情況。那是當護士長剛剛賣給他這支精緻的玩藝兒,他在第一次使用之後。眼下他也帶著同樣的急切心情,看那表上的結果。水銀柱大大地升高了,三十七度八,幾乎到了九。 他猛地推開毛毯,跳將起來,快步沖進房間,沖到通走廊的門邊又走了回來,在重新躺下以後,才壓低嗓門兒叫約阿希姆,問他的體溫曲線。 「我不再量啦。」約阿希姆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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