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
一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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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約阿希姆說,「現在你找到了解釋,因此,我相信,你可以心滿意足了,以致你對事情本身也不再感到不滿,雖然它…… 不!」約阿希姆喊道,「夠了!真是卑鄙無恥。整個都卑鄙無恥得叫人害怕,令人噁心;你可以隨你自己的便……我,我可……」說著,他沖出房間,砰地帶上了門。如果並非一切都是假像,那麼,在他美麗、溫柔的眼中,確實包著淚水。 另一位淒淒然地留了下來。他從未把表兄的一些決斷當真,只要它們還被約阿希姆大聲地宣佈著。可眼下,他沉默寡言,臉上表情一會兒一變,加之還有剛才的表現,漢斯·卡斯托普著實嚇了一跳;因為他意識到,這個當兵的真個要採取行動了——他嚇得臉色發白,而且是為他們兩個,為了約阿希姆和他自己。很可能他會死去,他想,因為這顯然是從第三者口裡掏來的學問,過去那從未消除的疑心又湧上心頭,令他覺得很不是滋味兒。他同時還想:可能麼,他把我一人扔在山上——我可原本只是來看他的呀?!又想:這可真是又荒唐又可怕——荒唐可怕得我感覺自己面孔發冷,心跳也失去了規律,因為要是我獨自留在山上……可他要真走了就得這樣,和他一塊兒走壓根兒不可能——那樣一來不就……可這會兒我的心完全停止跳動了——那一來就將是一輩子,因為我獨自一人永遠也別想再回到平原上去…… 漢斯·卡斯托普的可怕思路就是如此。但他沒想到,當天下午事情就有了眉目;約阿希姆宣佈,決心已經下了,就等採取最後的行動。 喝過茶以後,他們來到亮著燈的地下室,接受每月例行的檢查。時間是九月初。跨進那讓暖氣烘乾了的診療室,他們便看見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坐在他寫字臺前的位子上,貝倫斯顧問卻鐵青著臉,交叉著雙臂,身子倚靠在牆上,一隻手拿著聽診器敲打自己的肩膀。他臉沖著天花板直打哈欠。「你們好,孩子們!」他沒精打采地說,一看就沒情沒緒,像是患了憂鬱症,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他顯然剛抽過煙。但除此之外也有一些表兄弟倆已經耳聞的實際原因,令貝倫斯顧問惱火不快。說來也不過是療養院內司空見慣的那檔子事情:一個名叫阿米·諾爾婷的年輕姑娘,前年秋天第一次入院,十個月後的八月份便痊癒出院了,可不到九月底又重新上山來,說是在家裡住著「感覺不得勁」;二月份她又完全沒一點雜音了,回到了山下,誰料到,從七月中旬起她又出現在餐廳裡,坐在伊爾蒂斯的邊上。這位阿米小姐半夜一點鐘的時候跟一個名叫玻裡普拉修斯的男患者在她的房裡當場被人拿獲;男方正是狂歡節上以他漂亮的雙腿理所當然地引起大夥兒注意的那個希臘人,一位年輕的化學家,父親在庇洛伊斯擁有一些燃料廠。而且,抓住他們倆的據說是一位爭風吃醋的女友,她走與玻裡普拉修斯一樣的路線經過陽臺溜到了阿米小姐房中,對眼前的一幕又心痛又惱怒,禁不住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可怕尖叫,把全院的人都驚動了,事情便鬧得滿城風雨。貝倫斯顧問方才和自己的助手討論過這件討厭的事情;他不得不請三位統統走路,雅典少年、諾爾婷小姐以及她的感情衝動得連自己的名譽也不顧的女友。順便說一下,阿米小姐和那位女叛徒一樣,都曾私下接受過心理分析家的治療。甚至在為表兄弟作檢查的過程中,貝倫斯顧問還在唉聲歎氣地發牢騷。須知他是位聽診大師,盡可以一邊扯談,一邊聽人的五臟六腑,並且將結果口授給助手記錄下來。 「是的,是的,紳士們,該死的性欲!」他說,「對這種醜事你們自然可以尋開心,你們可以不在乎——小氣泡——可我這個當院長的,我就會Neese plein,請你們——濁音——請你們相信我。肺癆患者偏偏性欲都特別旺盛,叫我有什麼辦法——輕微的雜音?我沒有作那樣的安排,可稍不留神,你就會出乖露醜,變成了窯子老闆——左腋下氣促。 我們設了精神分析科,我們開了講座——嗯,你好!可這幫野小子越聽講越不像話,越是來勁。我主張搞數學——這邊好些啦,雜音已消除——搞數學,我說,是治胡思亂想的特效藥。帕拉范特檢察官病得很重卻一心撲在數學上,現在已在求圓的積分,感覺病也輕了很多。但大多數人都太蠢,太懶,上帝可憐他們!——小氣泡——您瞧,我完全清楚,年輕人在這兒並非就那麼容易變壞、墮落;從前,我還常常試圖管一管那種事。但是,我卻碰見這位表哥或那位未婚夫出來指著我鼻子問,這到底與我有什麼相干。從此我就只當醫生——右上肺有微弱的沙沙聲。」 他替約阿希姆檢查完了,把聽診器插在白大褂口袋裡,用他那巨大的左手揉著雙眼,就跟他每次情緒低落和感傷時一樣。他一邊懶心無腸地打著哈欠,一邊機械地念念有詞: 「喏,齊姆遜,別愁眉苦臉。是的,仍然沒有全像生理教科書上寫的那樣,這兒那兒還有點毛病,再說您的加夫基指數問題也沒徹底解決,最近甚至還往上升了一個數字——這一次的結果是六,不過也不要因此就悲觀絕望。您來的時候病更重一些,我可以給您看文字記載;您只需再住五六個月——您可知道,從前月不叫『Monat』,而叫『mano』?聽起來可是響亮得多。我因此下決心,只講『Manot』……」 「顧問先生。」約阿希姆憋不住了……他光著上身,胸脯挺得高高的,腳跟並得緊緊的,擺出一副堅定嚴肅的架勢;他臉上白一塊青一塊,就像當初由於一個特殊的原因他也曾激動萬分,讓漢斯·卡斯托普破天荒第一次發現,原來皮膚黝黑的人在臉色蒼白時是這個樣子。 「如果您,」貝倫斯不理會他那架勢,只顧說下去,「如果您再扎扎實實養上半年光景,您就會成為一個棒小夥子,然後隨便您去征服君士坦丁堡,去當將軍裡邊的大將軍……」 誰知道他在心緒惡劣時還會胡謅些什麼,如果不是約阿希姆堅定不移的態度和急欲發言、而且是大膽地發言的神氣,引起他注意,打斷了他的思路的話。 「顧問先生,」年輕人開了口,「我謹向您報告,我下決心出院去了。」 「什麼什麼?您打算去旅行?我想,您原本不是準備晚些時候棒棒兒地回部隊去的嗎?」 「不,我必須現在走,顧問先生,八天以後。」 「告訴我,我沒聽錯吧?您將扔下槍,您打算開小差。您知道這是當逃兵嗎?」 「不,我不這麼想,顧問先生。我得馬上回團裡去。」 「儘管我告訴您,半年後我肯定讓您出院,而在半年之前我不能放您走?」 約阿希姆的姿勢越來越像個軍人。他收腹挺胸,語氣斬釘截鐵地說道: 「我呆在山上已經一年半,顧問先生。我不能再等下去。顧問先生原本只說:三個月。後來我的療養卻一季半年地一延再延,可我仍舊沒恢復健康。」 「難道是我的錯?」 「不,顧問先生。可我不能再呆下去了。我要是不想完全失去機會,就不能在山上一直等到真正康復。我必須這就下山去。我還需要點時間制裝和做別的準備。」 「您這樣做得到家裡同意了嗎?」 「我母親同意了。一切都已談妥。十月一日,我便進七十六團作候補軍官。」 「甘冒任何危險?」貝倫斯拿充血的眼睛瞪著年輕人,問…… 「是的,顧問先生。」約阿希姆嘴唇顫抖著回答。 「哦,行啊,齊姆遜,」宮廷顧問換了表情,態度緩和下來,整個人都顯得隨和了。「好吧,齊姆遜。稍息!讓上帝陪您走吧。我看得出來,您清楚您打算幹什麼,您準備對自己負責。應該肯定,從您自作主張的一刻起,責任就是您的了,而不再是我的。您成了自立的男子漢。 您走沒有保險,我不負任何責任。可我希望情況很好。您將從事一種空氣新鮮的職業。完全可能對您健康有好處,您完全可能咬緊牙關挺過來。」 「是的,顧問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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