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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他們已經走到療養院。在大樓前的平臺上,他們在分手之前還站在一塊兒聊了一會兒;幾個在大門口無所事事地東張西望的療養客都好奇地望著他們。塞特姆布裡尼先生說:

  「我再次警告你們,我年輕的朋友。我阻止不了你們與這個剛結識的人交往,要是好奇心驅使著你們非去不可的話!不過要心存戒備,任何時候也不可不加分析批判就聽信他的話。這個人我要用一句話給你們講清楚:他是個放蕩傢伙。」

  表兄弟的臉變了樣子。過了一會兒,卡斯托普問:

  「一個……怎麼會?對不起,他不是個教士麼?當教士必須起誓,據我所知,再加上他又那麼皮包骨頭,身體虛弱……」

  「您說傻話,工程師,」塞特姆布裡尼打斷他,「這跟是否體弱多病完全沒關係;至於說到起誓嘛,那也有保留。不過,我是在更廣和更高的意義上那樣講,相信您具有必須的理解力。還記得起來吧,有一天我上您房間看您——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您剛照過片子,在房裡靜臥……」

  「當然記得!您在黃昏時分走進我的房裡來,擰開了燈,我記得清楚的像今天……」

  「好。當時我們聊到一些較高深的話題,感謝上帝,我們經常如此。

  我甚至相信,我們談到死與生,談到作為生的條件和附屬的死的尊嚴,談到死會變得醜惡,如果精神厭棄它,將它作為原則孤立起來了的話。

  我的先生!」塞特姆布裡尼先生繼續滔滔不絕,同時朝兩個年輕人跟前逼近一步,並將左手的拇指和中指伸直成叉子狀對準他們,像是想以此鉗制住他們倆的注意力,還舉起右手的食指發出告誡……「請牢牢記住,精神是獨立的,有著自由的意志,道德世界由它來決定。如果它將死孤立起來,分裂開去,死就會通過精神的自由意志變成為實在,事實上——你們懂我的意思,就會變成一股與生抗衡的自在力量,變成一個敵對原則,變成巨大的誘惑,而它的王國就是淫欲之國。你們問我:為什麼正好是淫欲?我回答你們:因為淫欲能使人獲得解脫,因為它也是一種拯救,只不過不是將人從惡中解脫拯救出來,而是一種惡的解脫。它瓦解道德和倫理,使人擺脫禮儀與自持,變得放蕩而無拘束。我現在警告你們提防我本不願意介紹你們認識的這個人,要求你們在與他交往和談話時心存戒備,戒備再戒備,就是因為他所有的想法都有淫蕩的性質,都受著死的庇護——死是一種極為放蕩的力量,我當時對您講過,工程師——我還清楚記得我用過的這個詞兒;那些我有機會發表的中肯而精闢的意見,我始終保存在我的記憶裡——是一種對抗道德、進步、工作和生的力量;保護年輕的心靈不受這種力量毒害侵蝕,是一個教育者最崇高的責任。」

  塞特姆布裡尼先生講得再好不過了,再清楚、再周到不過了。漢斯·卡斯托普和約阿希姆·齊姆遜對他表示衷心感謝,然後向他道別,走進了「山莊」的大門。他呢,又回到納夫塔那綢子小窩頂上的閣樓中,站在寫字幾前做他的作家去了。

  這兒記錄了表兄弟倆第一次造訪納夫塔的經過。接下來他們又去過兩三次,有一次甚至塞特姆布裡尼先生不在場。這幾次訪問同樣引起年輕的卡斯托普許多思考。當他獨自坐在那開滿藍色小花的隱退之所「執政」時,眼前又浮現出那個叫做「HomoDei」的崇高形象。

  勃然大怒,再加一點令人十分難堪的情況轉眼到了八月。幸運的是,隨著月頭上的幾天過去,我們主人公上山來一周年的日子也悄悄溜過去了。過去了倒好——臨到它到來時,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曾感到幾分不快。這是規律。誰都不喜歡這樣的日子,所以,長年住在山上的老病號們也不進行紀念,反之,其它任何可以慶祝碰杯的機會卻絕不放過。除去一年一度的公眾大節日和周年紀念之外,還儘量加上一些私人的非常規的紀念日,諸如每個人的生日、全院性的體檢、即將痊癒出院甚或私自強行出院等等,都可以成為聚在餐廳大吃大喝的藉口——只有入院的周年紀念日,人們諱莫如深,能混就混,常常就真的忘記了留意它;再說也可以放心,別的人根本不會把它當回事兒。不錯,大夥兒重視將時間化整為零,注意觀察日曆,觀察可見的週期和循環。但是,去量去數自己與山上的空間聯繫在一起的時間,這種事只有初來乍到的新病號才會去幹;住油兒了的老病號喜歡的是心中無數,漫不經心,每天一個樣,而且都感情細膩,相互之間善於將心比心。所以,對某個人說「今天是你上山三周年啦」什麼的,就定會被視為最不得體和最殘忍的舉動——這樣的事也從未發生過。就連施托爾太太,不管她其他方面多麼缺少修養,在這一點上也很有節制和老練,犯規動作還沒有過。她的生病,她的發燒,顯然跟她的極無教養關係密切。就在最近一次進餐的時候,她還大談她肺尖「發蔫兒」;當話題轉到歷史事件時,她便宣佈,記歷史年代算得上她的「玻利克拉特指環」,同樣引得舉座愕然。不過,仍然無法想像她二月份會提醒約阿希姆,他住院已經一年啦,儘管她並非沒有想到這件事。須知她那可憐的腦袋自然塞滿了沒用的日期和事情,加上她又有替別人計算的愛好,只不過山上的規矩約束著她罷了。

  漢斯·卡斯托普那一天的情況亦然。是的,她在餐桌上也曾試圖沖漢斯·卡斯托普意味深長地擠擠眼睛,但當對方回敬她一個木無表情時,她便趕緊收斂了。約阿希姆同樣對表弟一聲未吭;他當然想起了這個日子,想起了他在達沃斯「村」火車站接這位「來探病的人」的情景。但是約阿希姆生來就不愛講話,比起漢斯·卡斯托普到了山上以後變成的這個樣子差得很遠,更甭提與他們認識的作家和玄學家相比啦——近些時候以來,約阿希姆更加引人注目地默不作聲,緊閉的唇間只偶爾擠出幾個音來,可臉上的表情卻變化不定。很明顯,達沃斯「村」車站使他想到的已不再是到達和迎接……他與平原上頻繁通信。他心中的決定已經成熟。他做的種種準備正接近尾聲。

  七月曾經暖和而又爽朗。可八月一到天氣就變壞了,陰鬱、潮濕,開始是雨加雪,隨後就毫不含糊地下起雪來;除了間或還插進來一兩個像樣的夏日,壞天氣一直持續到月底,進入了九月。一開始,房間受惠於剛剛過去的夏季,還暖和;房裡的氣溫為十度,可以說還算舒服。但很快就越來越冷,越來越冷;大夥兒高興的是雪已蓋住山谷,因為這個景象——只有這個景象,單單溫度低沒有作用——促使院方打開了暖氣,先在餐廳裡,後在臥室中。這樣,在靜臥以後揭掉裹在身上的兩床毛毯,從陽臺上回到房裡,病員們就可以把又僵又潮的手伸過去拍拍那些使人復蘇的白鐵管,雖然它們放出的乾燥熱氣讓臉頰燒得更厲害。

  已經到冬天了嗎?人們的感官逃避不了這個印象,於是紛紛抱怨受騙上當,「夏天被偷走了」;殊不知正是他們在種種自然的和人為的情況支持下,用一種內在和外在都堪稱浪費奢靡的消磨光陰的方式,自己欺騙自己,自己偷走了自己的夏天。只有理性樂於相信,還有美麗的秋日跟著到來,甚至可能是一連串的許多天,又暖和又明媚,就算把它們稱為夏日也不算過譽,當然前提是你別去管太陽升起的已經不那麼高,隱沒到地平線下也早一些。然而,窗外的冬景給人心靈的影響遠強於這樣一些安慰。病員們站在緊閉的陽臺門邊,目光癡呆地望著飛雪,心裡都挺煩悶——約阿希姆眼下正是如此,他嗓音壓抑地說:

  「這又算開始了麼?」

  漢斯·卡斯托普在他背後的房裡回答:

  「還早了點兒,還沒有真正開始,不過確實已經板著面孔,叫人害怕。如果說冬天就意味著陰暗、飛雪、寒冷和暖氣管的話,那又真是冬天了,無可否認。加之考慮到不久前也是冬天,融雪季節剛才過去——

  反正咱們覺得是這樣,對嗎?仿佛剛剛還是春光明媚——這就可能暫時敗壞人的心緒,我承認。這將危害人的生活樂趣——讓我給你解釋我說這話的意思。我認為,在正常情況下,世界被安排得正好符合人的需要,有利於增加人的生活樂趣,這點必須承認。可我不想走得太遠,竟然聲稱自然的秩序,例如地球的大小,它自轉和繞著太陽旋轉一周所需的時間,晝夜和四季的更迭,宇宙的節奏,你要是願意說的話——竟然聲稱它們都是按我們的需要來測定的。這樣講太放肆,太簡單;這叫神學,拿思想家的話來說。不過事實確乎是:我們的需要跟自然總的、基本的現象,讚美上帝,相互正好協調一致——讚美上帝,我說,因為這情況真該讓人讚美讚美他才是——你瞧,平原上夏天或者冬天來了,那麼前一個夏天或冬天恰好已經過去那麼久,使你感覺剛來到的夏天或冬天又是新的和值得歡迎的,於是便產生了生活的樂趣。可我們這山上呢,上述的秩序和協調被破壞了,一則因為這兒如你自己有一次指出的,幾乎沒有真正的四季,而只有夏天和冬天,並且亂七八糟地攪和在一起。再則,人在這兒過的時間也不對,以致新的冬天到來一點也不新,讓人覺得又是老樣子。這就是為什麼你在那兒望著窗外會心生煩悶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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