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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那些精美的老古董家具,」漢斯·卡斯托普繼續回憶著,「那尊十四世紀的木雕像……那掛威尼斯枝形吊燈……那個穿漂亮號衣的小聽差……還有巧克力蛋糕,要多少有多少……他本人想必……」

  「納夫塔先生本人並非資本家,」塞特姆布裡尼回答,「跟我一樣。」

  「可是?」漢斯·卡斯托普問……「在您的話裡包含著一個『可是』哩,塞特姆布裡尼先生。」

  「噢,那幫傢伙才不會讓他們中的任何人餓著呢。」

  「誰,『那幫傢伙』?」

  「那些神父。」

  「神父?神父?!」

  「不過我指的是那些耶穌會教士,工程師!」

  接著是片刻的沉默。表兄弟倆看上去十分驚愕。漢斯·卡斯托普大呼:

  「什麼,老天,十字架,見他的鬼——這傢伙是個耶穌會教士?!」

  「您猜著了。」塞特姆布裡尼文質彬彬地說。

  「不,我一輩子也不會……誰能想得到呢!怪不得您剛才管他叫神父?」

  「那只是一點點過分的禮貌,」塞特姆布裡尼回答,「納夫塔先生還沒當上神父。他的病暫時擋住了他的前程。但他已完成了試修階段,已許過頭幾個願。疾病迫使他中斷了神學的學習。後來,他在他那所教會學校裡還當過幾年級長,也就是當年幼的學生的監督、輔導員和見習教師。這很符合他對教育的愛好。眼下在山上,他到腓特烈文科中學教授拉丁文,也出於同樣的考慮。五年前,他來到了山上。他失去了信心,不知什麼時候或者壓根兒還能不能再離開這個地方。不過,他肯定是耶穌會的會員;儘管他與教團本身聯繫不十分緊密,卻到哪兒也不會改變觀念。我告訴過你們,他本人是貧窮的,我是說,沒有財產。當然了,規定就得這樣。但是,耶穌會卻擁有數不清的財富,會關心它會中的人,這你們看見了。」

  「真叫見鬼,」漢斯·卡斯托普嘟噥著,「真是壓根兒不知道,也想不到,天底下確確實實有這樣的事!耶穌會分子。可不是嗎!……可有一點請您告訴我:既然那幫神父如此關心他,照顧他,他幹嗎發了瘋還住在……我自然不想對府上說這道那;您在盧卡切克那兒是住得挺美的,那麼自成格局,外加清靜舒適。我只是講:納夫塔他既然那麼肥——用我習慣的說法——幹嗎他不另外找個住處,舒服一點兒的,樓梯像樣子的,房間更大,房子外觀更雅致?他讓那麼個小窩裡到處是綢子,真有些神秘蹊蹺的味道……」

  塞特姆布裡尼聳了聳肩。

  「他之所以這樣,」意大利人說,「想必自有分寸和口味方面的原因。

  我猜想,他企圖安撫一下自己那因反資本主義而負疚的良心吧,方法是住進一個窮人才會住的房間,但又為了不虧待自己,便採取那樣的居住方式。也有掩人耳目的考慮。一個人在暗中得到魔鬼多大的好處,不會拿到人前去吹噓。所以,他給人看的門面很不起眼,背後卻興致勃勃,追求他那酷愛綢子的教士趣味……」

  「太奇怪啦!」漢斯·卡斯托普說,「對我真是絕對新鮮,甚至激動人心,我得承認。不,我們真的該感謝您才對,塞特姆布裡尼先生,感謝您使我們認識了這樣一個人。您樂意相信嗎,我們還會不時地去拜訪他?這已說定了。與這樣一個人交往將在意想不到的程度上擴大我們的眼界,讓我們窺見一個做夢也不相信其存在的世界。一個真正的耶穌會士!我說『真正的』,只是因為腦子裡剛好閃過這個詞兒,我必須說明。

  我腦子裡問:他可是真的嗎?我清楚,您認為一個暗中受到魔鬼支持的人,絕無什麼真正可言。不過,我提出問題的意想是:他作為一名耶穌會教士,可謂真正嗎?——這問題老在我心裡打轉。他說了一些話——

  您知道我指哪些——談到了現代共產主義和虔信上帝的無產階級,說這個階級面對鮮血不會將自己的手縮回去——總之,說了一些我不願再重複哪怕一點點的話,而您那位執著資產者戈矛的先祖父,與之相比只不過是只純善的小羔羊而已——原諒我打這個比方。他這樣對嗎?他的上司會同意他如此講嗎?這與羅馬的說教協調一致嗎?據我所知,全世界的教會都應宣傳羅馬的主張才是。這叫不叫——怎麼講來著——異端邪說,離經叛道呢?對納夫塔的言論我這麼考慮,並且很樂於聽聽您的想法。」

  塞特姆布裡尼莞爾一笑。

  「很簡單。納夫塔首先肯定是耶穌會士,地地道道,百分之百。其次,他可也是個聰明人——否則我就不會和他打交道——而作為聰明人,他總力求有新的聯想,適應新的形勢,提出新的問題,做到隨時代的變化而變化說法。你們看見我自己也常對他的理論感到意外。在此以前,他還沒向我這麼徹底地亮過自己的觀點。你們在場顯然使他很興奮,我就利用這個機會挑逗他,讓他把話兜底兒倒出來。聽起來夠古怪的,夠嚇人的……」

  「可不,正是,但他幹嗎沒當上神父?他年齡不是挺合適嗎?」

  「我已經對您說過:疾病暫時妨礙了他。」

  「對。可您是否認為,如果第一他是個耶穌會士,第二他是位富於想像力的聰明人——那麼這第二點,這加上的一點,是否跟疾病有關係呢?」

  「您這話什麼意思?」

  「不,不,塞特姆布裡尼先生。我只是想說:他有一個浸潤性病灶,這妨礙他當上神父。但他那些聯想力恐怕同樣也妨礙了他,在一定程度上,因為聯想力和病灶原本就有些關係。他差不多同樣是個生活中的問題兒童,特殊類型的,一個(肺上)有小浸潤點的病弱的耶穌會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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