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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走向真正的自由和人道的第一步,應該是克服在『反動』這個詞面前感到的膽戰心驚的恐懼。」

  「得,這就夠了。」塞特姆布裡尼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地宣佈,同時把本來已經空了的杯盤從面前推開,從套著綢罩子的沙發中站起身。「今天就算夠了,對於一天來說我看夠了。謝謝您美味可口的款待,教授,謝謝您富於啟迪的談話。我這兩位『山莊』的朋友該回去接受治療啦。我希望,在他們走之前能再領他們上去看看寒舍。請吧,先生們!再見,神父!」

  現在他甚至管納夫塔叫「神父」!漢斯·卡斯托普眉毛一揚,注意到了這個插曲。塞特姆布裡尼提出散會,想拉走表兄弟倆,根本不問一問納夫塔是否也樂意跟著大夥兒上樓去——對這一切誰都未提出異議。

  年輕人同樣向納夫塔告別和表示感謝,接受了再來的邀請,隨後便跟著意大利人走去;但在此之前,漢斯·卡斯托普還得到了那本他準備借回去看的書,已有些朽爛的硬面精裝的《人生的苦難》。長著兩撇給人一種酸楚印象的八字鬍的盧卡切克仍然坐在工作臺前,為那位老太太趕制帶袖的裙子。塞特姆布裡尼一行經過他敞開的門前,攀著簡易的梯子向頂樓爬去。仔細一瞧,這哪兒算什麼樓,簡直就是個屋頂架;房蓋內側的下邊,立著光禿禿的撐子,彌漫著夏天庫房中的氣息和木料曬熱後發出的味兒。不過面積倒容得下兩間小斗室,咱們共和主義的資本家便住在這裡。小斗室一間作為《苦難社會學》撰稿者從事精神活動的場所,一間供他棲息。他興致勃勃地向客人介紹著它們,稱這個套房自成格局,清靜舒適,為的是把恰當的語彙送到來客嘴邊,以免他們在稱讚起來時詞不達意——兩位年輕人異口同聲地這麼做了。真不錯哩,哥兒倆讚歎道,自成格局,清靜舒適,完全跟他講的一樣。他們先去瞅了瞅臥室,只見在閣樓角上擺著一張又窄又短的小床,床前鋪著塊拼鑲小地毯;隨後他們回到工作室,那兒的陳設同樣寒傖,但卻像接受檢閱似的整整齊齊,甚至使人產生一種冷冰冰的感覺。笨重的老古董式樣的椅子,數一下一共四把,坐墊是用草編的,對稱整齊地擺在門的兩邊;還有一張長沙發也緊貼著牆,使得鋪著綠臺布的小圓桌獨自佔據房間中央的位置,顯得孤零零的;桌上放著一個在頸口處點綴著玻璃卷花的水瓶,要麼當作裝飾,要麼提供飲水,反正挺實際的。一些書籍,精裝的和簡裝的,傾斜地彼此倚著靠著,在一個小小的掛在牆上的書架裡。臨著小窗,聳著一個檯面可折疊的寫字幾,幾腿又細又長;幾前鋪著一塊小而厚的地毯,剛好夠一個人站上去。漢斯·卡斯托普真站在上面試了試——這就是塞特姆布裡尼先生的辦公桌,就是他從研究人類苦難的角度撰寫和潤飾他的百科全書的地方——還將胳膊肘支在傾斜的幾面上,得出結論說,站在這兒還真是自成格局,清靜舒適。他相信,當年塞特姆布裡尼先生的父親在帕圖亞可能就這麼站在他的寫字幾前工作過,鼻子也如此長,如此美——他得到回答,這確實是已故老學者的遺物,他確實在那面前站過。是的,還有那草墊、那圓桌連同桌上的水瓶,全都屬￿他的財產,而且還不止於此:那些帶草墊的椅子甚至曾經為他的祖父卡爾波納洛所擁有,曾經裝飾過他在米蘭的律師事務所的牆壁哩。真太了不起啦!在兩位年輕客人的眼裡,那些椅子的造型開始顯出某種令人不安的政治意味來;本來還漫不經心地架著腿坐在上面的約阿希姆趕緊站起身,用懷疑的目光打量他坐過的那把椅子,再沒有坐上去。漢斯·卡斯托普則仍留在老塞特姆布裡尼的寫字幾前,考慮著如今他的兒子怎樣繼續在那上面寫作,怎樣將乃祖的政治和乃父的人文主義結合起來,變成優美動人的文學。後來,三人一起離開了閣樓。作家主動提出送表兄弟倆回去。

  他們默不作聲地走了一段,不過沉默的原因卻在納夫塔。漢斯·卡斯托普可以等待:肯定,塞特姆布裡尼先生一定會談他那位鄰居,是的,他正是為這個目的才來送他們的。卡斯托普想得不錯。在像助跑似的長長籲了一口氣之後,意大利人開腔了:

  「先生們——我想給你們一個警告。」

  說完,他有意停住了,於是漢斯·卡斯托普自然地故作驚訝,問:

  「警告我們提防什麼?」他原本可以問:「提防誰?」可他下意識地忍住了,以便表現得單純無知,事實上連約阿希姆都心中有數。

  「提防剛才我們拜訪的那個人。」塞特姆布裡尼回答,「我本來沒打算也不希望介紹你們和他認識的。你們知道,事出偶然,我沒有辦法;可我仍覺得有責任,責任很重。我不能不向你們青年人指出與這個人接近所冒的精神風險,並且請你們把與他的交往控制在明智的範圍內。他貌似一位邏輯專家,骨子裡卻要使人頭腦混亂。」

  嗯,不過嘛,漢斯·卡斯托普認為,這個納夫塔未必真就這麼危險,他講的話某些時候聽上去確實有點兒古怪,仿佛他真的相信太陽圍著地球旋轉似的。可是話又說回來,他們哥兒倆又怎麼想得到與他的、即塞特姆布裡尼的一位朋友交往,會有不妥呢?他自己說了,他們是通過他認識納夫塔的;他們曾碰見他與他在一起,他跟他一塊兒散步,他無所拘束地到他房裡去喝茶。這些不都證明……

  「不錯,工程師,不錯。」塞特姆布裡尼的語氣溫和、克制,但嗓音卻微微有點顫抖。「可以這麼反問我,因此您也反問了。好的,我樂意作出解釋。我與這位先生生活在同一屋頂下,碰頭難以避免,說了一句話就有第二句話,於是認識了。納夫塔先生是個聰明人——聰明人不多。他生來好爭論問題——我也一樣。隨人家怎麼批評我吧,我反正利用與一位水平相當的對手交鋒的機會,磨礪自己的思維之劍。在這遠近一帶,我找不到其他人……總之,是真的,我常去找他,他也常來找我,我們還一塊兒散步。我們爭論,爭論得你死我活,幾乎天天如是;可我承認,他思想的不一致和敵意,對我有著更多的魅力,使我去找他。我需要摩擦激勵。思想觀念沒有機會戰鬥,就會失去生命力,而我——思想觀念已經堅定。你們又怎麼能這樣講呢——您,少尉,還有您,工程師?對於惑人心智的玩藝兒,你們缺少武裝,你們有受到他那既狂熱又險惡的詭辯影響的危險,在精神和心靈方面招致損害。」

  是啊,是啊,漢斯·卡斯托普說,可能真是這樣,他的表兄和他,他們生來就可能比較容易受壞影響。生活中的問題兒童唄,他懂。不過,在這兒倒可以恰到好處地引用彼得拉卡的那句名言,塞特姆布裡尼先生肯定清楚;而且,在任何情況下,納夫塔所講的話也值得一聽。必須公正地說,他關於共產主義時代的論述——他認為這個時代過去後就又會人人平等——是很精闢的。再者,那些除了從納夫塔口中恐怕永遠也聽不見的對於教育的看法,也令他卡斯托普很感興趣……

  塞特姆布裡尼緊閉雙唇。漢斯·卡斯托普趕緊補充道,他本人當然是超脫於任何黨派和立場的;他只不過認為,納夫塔所講的有關青年的喜好的一席話,確實有些意思。「請您先給我解釋一個問題,好吧!」他繼續說,「剛才這位納夫塔先生——我稱他『這位先生』,就為了暗示,我並非絕對無條件地同情他的觀點,而是相反,內心深處對他懷著極大的保留……」

  「您這樣做很對!」塞特姆布裡尼嚷起來,語氣帶著感激。

  「……剛才他講了一大堆反對金錢的話,稱金錢是現代國家的靈魂;他反對私有制,視它為盜竊;總之,他反對資本主義的財富,說它是煉獄之火的助燃劑——我想我沒記錯,他差不多就是這麼說的,並且對中世紀禁止放貸取息大唱讚歌。可另一方面,他自己卻……請原諒,他自己必定……你跨進他的房間,簡直驚訝極啦。什麼都是綢子……」

  「嗨,可不,」塞特姆布裡尼微微一笑,「那是一種特殊愛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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