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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納夫塔卻回答得異常平靜:

  「我說朋友,沒有純粹的知識。宗教學說的合理性就包含在聖·奧古斯丁的『我信即我知』這句名言中,是完全駁不倒的。信是知的器官,知解力乃第二性的。您的沒有前提的科學是一個神話。信仰、世界觀、觀念,簡言之意志系正常的存在,理性當以討論它、證明它為己任。無論何時,在任何情況下,結論都只會是『被表示的東西』。從心理學上看,證明的含義本身已包含著很強的唯意志論因素。十二三世紀的偉大經院學者一致堅信,在神學面前錯誤的東西,在哲學中不可能是真理。

  要是您願意,我們可以把神學放到一邊。可是,一種人道主義,它要是不承認在哲學面前錯誤的東西在自然科學中也不可能正確,就不是真正的人道主義。最高主教會議批駁伽利略的論據就著眼於他的觀點在哲學上實屬荒謬。比這更有力的論據,根本不會有了。」

  「得,得,咱們那既可憐又偉大的伽利略的論點卻更站得住腳!行啦,讓咱們認認真真地來談一談吧,教授先生!請您當著這兩位洗耳恭聽的年輕人的面,回答我這個問題:您相信一種真理,一種客觀的科學的真理嗎?追尋它,乃是一切道德的最高準則;它對權威的一次次勝利將構成人類精神的光榮歷史!」

  漢斯·卡斯托普和約阿希姆都把頭從塞特姆布裡尼轉向納夫塔,只是表弟比表兄轉得快一些。納夫塔回答:

  「這樣的勝利不可能,因為權威就是人本身,就是他的利益,他的尊嚴,他的幸福;在權威和真理之間不可能存在不和。它們將合而為一。」

  「這麼講,真理不就……」

  「真理就是對人有用的東西。在人身上集中著自然,在一切自然中都只創造了人,一切自然只為人而創造。人是萬物的尺度,人的幸福即真理的標準。要是缺少與為人謀幸福的思想的實際聯繫,理論認識只會索然寡味,以致失去任何一點真理價值,活該被取締。基督的世紀在輕視自然科學對於人的價值這點上,是完全一致的。曾被君士坦丁大帝選作他兒子太傅的拉克坦提烏斯直截了當地問過,就算他知道尼羅河發源於何處,知道物理學家們關於天空胡謅些什麼,他又會得到什麼益處呢?現在請您來回答回答他這個問題吧!如果說我們重視柏拉圖哲學超過了其他任何哲學,那就是因為它不以認識自然,而以認識上帝為務。

  我向您擔保,人類正準備回歸這種觀點,正在認清真正的科學其任務並不在於追求那些無益的知識,而在於根除那些有害的東西或者在思想上無意義的東西,並且一句話,顯示出直覺、分寸和選擇力來。認為教會維護黑暗、反對光明的看法是幼稚的。它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宣告過,那種對於認識的『缺少前提的』追求,也就是不顧及精神、不顧及爭取幸福的目標的追求,應該受到懲罰;而真正將人類引向了黑暗,並將越來越深地引向黑暗的,恰恰是那『缺少前提的』、直接違反哲學真理的自然科學。」

  「您這是在宣傳實用主義。」塞特姆布裡尼反駁道,「您只需將它運用到政治中去,就可以看出它的全部危害性。只要有益於國家,就好,就正確,就合理。國家的利益,國家的尊嚴,國家的權利,就是道德的準繩。太美啦!這樣一來,對任何罪行都大開了方便之門;至於人間的真理,還有正義、民主——它們只好自找存身之處……」

  「請容我為咱們的討論增添一點邏輯性吧。」納夫塔道,「一種可能是:托勒密和經院學者們所言不虛,世界在時空兩個方面都有窮盡。這樣,神便是超驗的,上帝與世界的矛盾將永遠保持,而人也同樣是二元的存在。他的靈魂的問題在於感性與超感性的矛盾,一切社會性的問題都遠遠地落在後面,淪為第二等的了。但也存在著另一種可能:您那些文藝復興的天文學家們找到了真理,宇宙是無限的。這樣,就不存在超驗的世界,不存在二元論;彼岸被此岸所容納,上帝與自然的矛盾將會消失,因為在這種情況下人格也不再是兩種敵對原則的戰場,而將和諧與統一;於是乎人間的矛盾只會產生於個人或大眾的利害衝突,國家的目的,按純粹的異教觀點,就會成為道德的準則。要麼是這種可能,要麼是那種可能。」

  「我抗議!」塞特姆布裡尼大聲疾呼,同時胳膊一伸,把他的茶杯塞到了納夫塔面前。「我抗議您肆意詆毀現代國家,把它說成是對個人的奴役!我還要抗議,抗議您企圖置我們於進退維谷的境地,在普魯士主義與哥特式反動思想之間作出選擇!民主除去以個人主義修正國家專制主義之外,別無其他含義。真理和正義是個人德性的王冠寶石;在與國家利益發生衝突的情況下,它們甚至可能看上去變成與國家敵對的力量,實際上呢,它們注意的卻是國家更高的、讓我們說是超現世的福祉。

  說什麼文藝復興是神化國家之源!好一個放屁邏輯!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的功績——我要強調這個詞的本來意義:功——績——那就是個性,人權,自由!」

  兩位旁聽者在塞特姆布裡尼先生據理力爭時都屏住呼吸,這時才舒了一口氣。漢斯·卡斯托普甚至忍不住在桌子邊上擊了一掌,雖然相當節制。「太棒啦!」他透過牙齒縫輕聲叫起來。連約阿希姆也露出極為滿意的神色,儘管塞特姆布裡尼順帶抨擊了普魯士主義。可隨後兩人又都把臉轉向剛剛被打退的玄學大師,漢斯·卡斯托普更顯得急不可耐,竟像狂歡節晚上看人家玩瞎子畫豬那樣,用胳膊肘撐著桌面,用拳頭托著下巴,從緊跟前盯著納夫塔先生的臉,神情異常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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