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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納夫塔卻雙手垂在懷中,靜靜地、不露鋒芒地坐在那裡。他說:

  「我試圖給咱們的討論引進一點邏輯,您卻以慷慨激昂的大道理作為回答。文藝復興使世界上產生了自由主義、個人主義和資產階級人道主義等等諸如此類的玩藝兒,這事實鄙人多少有些瞭解。不過,您那『本來意義的』強調我卻不以為然,因為您理想中的『戰鬥的』、英雄的世紀已成為過去;這些理想早就死了,充其量今天還在作最後掙扎,將最後給予它們致命打擊的拳頭已經攥起。您自稱革命者,如果我理解不錯的話。可是,如果您相信未來革命的結果是——自由,那您就錯啦。自由的原則早在十五世紀已經實現和過時。今天,一種教育學如果仍以啟蒙的女兒自居,仍視自我的批判、解放、修養以及某些特定生活方式的瓦解為其教育手段,這樣的教育學即使還能暫時取得論爭的勝利,它的落後於時代則是明眼人不會有任何懷疑的。一切真正的教育團體歷來都清楚,任何教育學實際上追求的無論何時都只有一個東西,那就是絕對命令,就是鐵一般的約束,就是紀律、犧牲、自我否定,就是個性的泯滅。歸根到底,以為青年喜歡自由意味著對青年缺少愛心,意味著對他們不理解。實際上,青年內心深處渴望著服從。」

  約阿希姆聽得挺直了身板。漢斯·卡斯托普面孔緋紅。塞特姆布裡尼先生激動得直撚他那漂亮的八字鬍。

  「不!」納夫塔接著說,「時代的秘密和要求並非自我的解放和張揚。時代需要的、要求的和即將為自己創造的是——恐怖。」

  最後這個詞兒,他說得比先前的所有詞兒都輕,身子也一動不動,只有他的眼睛片閃閃發光。三位聽者全都打了個寒噤,塞特姆布裡尼也不例外,只不過他很快就鎮定下來,臉上露出了微笑。

  「可我得請教請教,」他問,「有誰或者什麼——您瞧瞧,我疑問太多,簡直不曉得如何問起啦——您想讓誰或者什麼——我很不樂意說出您這個詞兒——來支撐您的恐怖呢?」

  「鄙人樂意效勞。我想我不會錯吧,如果我假定咱們倆都一致認為,人類曾經有過一個理想的原始狀態,一個不存在國家和強權、人人都直接做上帝的孩子的狀態;那兒不存在統治者和服役者,不存在法律和刑罰,沒有不義,沒有肉欲的結合,沒有階級差別,沒有勞動,沒有財產,只有平等、友愛和道德的完美。」

  「太好啦。我完全贊成,」塞特姆布裡尼宣佈,「我完全同意,只除去『肉欲的結合』那一點;它顯然任何時候都會有的,因為人是最發達的脊椎動物,不可能與其他生物有什麼兩樣,也……」

  「說得對。不過,我這兒是想肯定咱們對那個原始樂園,對那種不存在司法和直接受上帝控制的狀態的原則一致的意見;這種狀態因為出現原罪才消失了。我相信咱們倆還能肩並肩地再往前走一段,因為咱們倆都認為國家歸根到底只是一個為了防止罪孽、反對不義而締結的社會契約,並且視它為暴力統治的根源。」

  「太好了,」塞特姆布裡尼叫起來,「社會契約……這是啟蒙思想,這是盧梭。沒想到……」

  「請別急。咱們在這兒也就要分道揚鑣了。統治權和強權原本在民眾手中,民眾把立法權和整個強權委託給了國家,給了君主,從這個事實,您的學派得出的結論首先是民眾有對君權革命的權利。而我們相反……」

  「『我們』?」漢斯·卡斯托普緊張地思索起來……「誰是『我們』?待會兒我一定得找塞特姆布裡尼問清楚,他這『我們』是指誰。」

  「我們這方面也許革命性並不比您差,」納夫塔說,「我們得出的結論首先是給教會比世俗國家優先的地位。即使國家的反上帝性質不曾明擺著寫在它的額頭上,但只要指出一個歷史事實,即國家乃順應民眾的意志所建立,而不像教會系神的創造,就足以表明它儘管還不完全屬￿作孽之舉,卻也是為了應急和彌補罪惡的缺陷才有的措施。」

  「國家,我的先生……」

  「我清楚,您對民族的想法是什麼。『祖國之愛和無限地追求榮譽高於一切。』維吉爾說過。您只不過用一點自由個人主義來修正他,這就叫民主;可您對國家的根本態度完全沒變。它的靈魂——金錢,您顯然不願觸動。或者您想否認,是嗎?古代社會是資本主義性質的,因為它也篤信國家權利。基督的中世紀清楚地認識到了世俗國家固有的資本主義性質。『金錢將成為帝王。』——這是十一世紀的一則預言。您能否認它字字應驗了,生活也隨之徹底遭到了敗壞嗎?」

  「朋友,請說下去。我等著您告訴我什麼是那人所不知的偉力,是那恐怖的實施者,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一位資產階級代言人的大膽好奇。若要問,就問問那已將世界置於絕境的自由的實施者,是不是這個階級吧。出於無奈,我只能拒絕對您作出回答,因為對資產階級的政治觀念我不熟悉。您的目標是建立一個民主帝國,是民族國家原則的自行提高,實現全球化,成為一個世界國家。這個帝國的帝王呢?我們知道他是誰。你們的空想令人害怕,然而——在這一點上咱們之間又達到了某種一致。因為你們的資產階級共和國有某些超驗的性質,真的,世界國家確實是世俗國家的超越,而咱們倆在相信與人類完美的初期狀態相對應,在遙遠的未來有一個完美的終結狀態這點上,又一致起來了。自從上帝之國的創建者格利高裡大帝時代起,教會就以使人類重新回到上帝的領導下為己任。教皇並非為他自己要求得到統治權;他所代行的專制,只是達到拯救目的的手段和途徑,只是從世俗國家到天堂之國的過渡形式。您對這裡的兩位好學青年講過教會的血腥暴行,講過它殘忍無情的刑罰——真是太愚蠢,須知上帝的激情自然不會是和平溫婉的,格利高裡就說過這樣的話:『那個在血面前收回寶劍的人,應該遭到詛咒!』權利是邪惡的,我們知道。可一旦天國到來,善與惡、彼岸與此岸、精神與權利的二元論,就必然暫時化解為一個將苦行與統治統一起來的原則。這就是我所說的恐怖的必然性。」

  「實施者呢?實施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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