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一六一


  送茶點的是那個小聽差。他端著個包銀的漂亮筐兒,裡邊盛著切成一片一片的蛋糕。可跟在身後穿過敞開的門敏捷地閃進來的是誰啊?那麼文雅地微笑著,那麼連聲地高叫著:「天哪!」「天哪!」原來是住在樓上的塞特姆布裡尼先生,他是準備來陪陪客人的。他說他從小窗戶看見表兄弟來了,便趕緊寫完正在寫的那一頁百科全書的稿子,以便也下來坐一坐。他來是再自然不過的事。與表兄弟在「山莊」的老交情使他有權這樣做,再加上他與納夫塔的過從和交流顯然也挺來勁兒,雖說他們倆之間存在著深刻的意見分歧——納夫塔呢也漫不經心地招呼他,毫不感到意外的樣子,把他當作理所當然的與會者。可儘管如此,他的到來仍清清楚楚地使卡斯托普產生了兩個印象。第一,他感覺,塞特姆布裡尼進來是為了不讓他和約阿希姆,或者乾脆講是為了不讓他跟那個小醜八怪單獨呆在一塊兒,是為了以其自身的存在來達到某種教育作用的平衡;第二,顯而易見,他也完全不反對,而是十分樂意利用這個機會離開自己的小閣樓,到納夫塔用綢子包裹著的雅室中來呆一呆,並且共進那精美的茶點。這時他搓了搓自己那雙皮色發黃、手背靠小指一側長著黑毛的手掌,然後便取過一片蛋糕吃起來。在這切得窄窄的捲曲的蛋糕片上,佈滿了網絡狀的巧克力餡;塞特姆布裡尼讚不絕口,顯然十分受用。

  談話繼續以那組雕像為內容,因為漢斯·卡斯托普一直望著它,不斷提起它,而且是沖著塞特姆布裡尼,顯然想讓他也參加關於這件藝術品的討論。塞特姆布裡尼卻背沖那個屋角坐著,在轉過身去看木雕的時候,臉上露出的鄙夷之情再清楚不過。出於禮貌,他不便把想法和盤托出,只限於指出作品在人物造型和比例方面的缺點,指出其違反自然真實因而也就根本不能感動他的種種失當之處;須知它們並非產生於早期藝術的能力低下,而是產生於一種惡意的與藝術為敵的基本原則——在這一點上,納夫塔狡黠地表示支持他的意見。納夫塔說,可以肯定,遠遠談不上什麼技巧低下的問題。倒是精神自覺地擺脫自然的束縛,以拒絕對自然的任何屈就遵從,將其蔑視之情虔誠地表現了出來。可塞特姆布裡尼卻宣稱蔑視自然和對自然的研究對於人類來說是錯誤的,並開始言詞激烈地批判起中世紀及追隨其後的時代所沉溺的否定形式的謬見來,同時還抬出希臘羅馬的藝術遺產、古典主義、美、形式、理性和唯一能促進人類事業的崇尚自然的樂觀精神等等,與之對抗。這當口,漢斯·卡斯托普搶過話頭,質問他柏拉圖蔑視自己身體的說法有根有據,伏爾泰以理性的名義對裡斯本醜惡的地震表示憤怒抗議,這些情況又作何解釋?荒謬嗎?也可以說荒謬,但將一切仔細考慮考慮,依他的看法也完全可以將荒謬的稱之為精神卓越的,因此,哥特藝術反自然的荒謬,到頭來也和柏拉圖、伏爾泰的行為一樣,也是卓越的,也表現了精神的解放,表現了人不向愚頑的強力、不向自然俯首稱臣的自尊……

  納夫塔大笑起來,笑得讓人以為是在敲打盤子,臨了兒又讓咳嗽取而代之。塞特姆布裡尼正色道:

  「您害苦了咱們的主人家,您的話太可笑啦;您這樣子真對不起美味的蛋糕。難道您全然不知感激嗎?我設想,感激應表現在對饋贈之物好好地享用上……」

  漢斯·卡斯托普面露羞愧之色,意大利人又殷勤地往下講:

  「我知道您是個機靈鬼,工程師。您友善地嘲弄善良的方式,一點也不使我懷疑您對善良的愛。您不用問也知道,只有那種珍視人的尊嚴和美的精神對自然的反抗,才稱得上卓越;反之,那種雖不以貶低和侮辱人類為目的,但卻必然引出這種後果的精神對自然的抗拒,卻不是如此。您還知道,產生我背後這個東西的時代,它曾經造成何等樣的消滅人類尊嚴的恐怖和嗜殺成性的仇恨吧。我只需請您想想那些可怕的異教徒審判官,想想那個雙手沾滿鮮血的馬爾堡的康拉德,想想他對一切敢於與超自然力量的統治相抗衡者所懷抱的祭師式的怨毒和仇恨吧。您遠不至於承認劍和火刑堆是維護人類之愛的工具吧……」

  「但修士團用來清除世界上的害群之馬的機構,」納夫塔說,「卻服務於人類之愛啊。教會的一切懲罰,包括火刑堆,也包括逐出教門,它們的施行都是為了拯救靈魂免遭永劫;而對於雅各賓黨人的酷好斬盡殺絕,能夠這樣講嗎?請容我指出,一切並非源於對彼岸世界信仰的酷刑和血腥司法,都是獸性的胡來。至於說到貶低人類的尊嚴,它的歷史恰恰與資產階級的精神思想史同步。文藝復興、啟蒙運動以及十九世紀的自然科學和經濟學,用盡了而且不放過任何機會教人用一切只要有點用處的手段,來貶低人類的尊嚴;從現代天文學開始,它就把宇宙的中心,把上帝與魔鬼這爭奪的雙方都渴望佔有的生物的莊嚴格鬥場,變成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星球,從而也就暫時結束了人在宇宙中的崇高地位,而古代的星象學卻是以人的這種地位為基礎建立起來的。」

  「暫時?」塞特姆布裡尼先生心懷叵測地詰問,表情與一個等待著被審判者露出破綻、自投法網的異教徒審判官和宗教裁判所的所長不無相似。

  「可以這麼講。幾百年吧。」納夫塔冷冷地作了肯定,「只要並非一切都是假像,經院哲學也將在這個過程中重新發揚光大,勢所必然,勢在必行。哥白尼將被托勒密打倒。日心說將終於遭到精神的抗拒,後者的事業無疑將獲得成功。科學將在哲學的逼迫下恢復教義曾經想要維護的地球的所有榮譽。」

  「什麼?什麼?精神的抗拒?在哲學的逼迫下?獲得成功?好個唯意志論!研究能不要前提?認識能夠純粹是精神?真理,真理與自由有著緊密的內在聯繫,我說先生,您企圖把它們的殉道者打成地球的侮辱者,可事實上他們不恰恰成了我們這個星球永遠的光榮麼?」

  塞特姆布裡尼先生提問的樣子挺嚇人的。他昂首挺胸,義正詞嚴,對矮小的納夫塔大有居高臨下之勢,結尾時更猛地拔高調門兒,讓人聽出來他是蠻有把握的,相信對手必然無言以對,只好羞愧地閉起嘴巴了事。說話時,他把在兩個指頭之間的蛋糕放回到盤子上,因為他在提問以後不便馬上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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