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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您最好別冥思苦想,白日做夢,工程師,」塞特姆布裡尼打斷他,「而是要下定決心,信賴您的年齡和您的種族,它們肯定都在催促著您快快行動起來。還有您受的自然科學教育,也必然使您接受進步的觀念。

  您看見經過不知多少萬年的時間,生命從纖毛蟲不斷進化成了人;您不可能懷疑,人還面臨無盡的發展可能。可您要是鑽數學的牛角尖,您就只能作從圓到圓的循環運動,只能去讚賞我們十八世紀的學說,相信人本來是好的、幸福的、完美的,只是讓社會的失誤給扭曲了、敗壞了,據說通過批判社會結構的工作,他又會變得好起來,幸福起來,完美起來,將會……」

  「塞特姆布裡尼先生忘了補充,」納夫塔搶過話頭,「盧梭的田園牧歌,只是曾有過的某一教會信條的理性主義變種;按這個信條,人沒有國家也就沒有罪孽,人應該回復到與上帝親密無間、做上帝子民的原始境界中去。可是上帝之國在解散一切塵世組織形式後的重建,只有在天與地、感性與超感性相接觸的地方才存在,拯救是超驗的。至於說到您的資產階級世界共和國,親愛的博士,在這個上下文中聽見您講什麼『本能』,那真是叫人覺得太奇怪。本能絕對站在民族一邊;上帝自己將自然本能賦予了人,使各民族彼此區別,建立了各自的國家。戰爭……」

  「戰爭,」塞特姆布裡尼提高嗓門,「甚至戰爭,我的先生,也曾經不得不服務于進步,要是您回憶一下您所偏愛的那個時代的一些事件,我是指十字軍的一次次東征,您就會承認我有道理!這些文明之戰十分幸運地促進了各國人民之間的經濟和貿易政治關係,把西方的人類結合在了一個統一的思想旗幟之下。」

  「對這個思想您非常寬容。因此,我要更加禮貌地糾正您的錯誤,向您指出:十字軍東征即使活躍了交通,卻絲毫未能起到國際協調的作用;恰恰相反,它教會了各國人民分庭抗禮,有力地促成了民族國家思想的產生。」

  「一針見血,單就各國人民與教會勢力的關係而言。是的!那時候,國家民族的榮譽感開始在對抗教會的專橫中逐漸加強……」

  「但您這兒所謂的教會專斷不恰恰是在精神的旗幟下統一人類的思想麼!」

  「咱們瞭解這個精神,多謝多謝。」

  「明白了,您的民族狂熱,不能容忍教會超國界的世界主義。我只是不知道,您打算怎樣將它與對戰爭的厭惡聯繫起來呢?您的仿古式的國家崇拜,必須使您成為法治的衛士,而作為法治……」

  「咱們要談法治麼?在國際法中,我說先生,仍活躍著天賦人權和人類理性的思想……」

  「呸,您的國際法恰恰又是上帝的法律的盧梭式變種,跟自然和理性毫無關係,相反卻基於啟示的……」

  「咱們爭論的不是名稱,教授!請您乾脆舉一種我所尊為自然法和國際法的上帝的法律來吧。問題的關鍵是:在一切民族國家的法規之上,還存在著一條普遍適用的總的法則,那就是出現了爭端,得由法庭解決。」

  「由法庭解決!我沒聽錯吧!由一個資產階級法庭,由它決定生死問題,傳達上帝的意旨,規定歷史進程!好,這就是您的鴿子的嘴。可老鷹的翅膀在何處呢?」

  「國民教育……」

  「得,國民教育自己也不知所措!他們一會兒大叫要防止生育衰退,一會兒又要求降低兒童教養和職業培訓經費。同時城裡卻擠得要死,所有職業都人滿為患,搶麵包的鬥爭之殘酷可怕令歷史上所有的戰爭黯然失色。留出空地建造花園城!增強民族體質!可增強幹嗎,如果文明和進步都不願意再有戰爭?戰爭作為手段,本來就既可反對一切,也可維護一切,可以促進增強體質,甚至防止生育衰退。」

  「您在說笑話。這當不得真。我們的談話結束了,而且正是時候。我們已經到啦。」塞特姆布裡尼說,同時舉起手杖,指著他們站在籬笆門跟前的那幢小房子。它坐落在「村」口的路邊上,與大路之間只隔一溜窄窄的園子,其貌不揚。野葡萄從禿露的根裡長出來,纏繞在房門上,並且貼著圍牆,向右邊的底樓窗戶彎彎扭扭伸去一條手臂;那兒是小雜貨店的櫥窗。底樓是雜貨商住,塞特姆布裡尼解釋說。納夫塔的房間在二樓的裁縫作坊裡,他本人則獨佔著閣樓,一個挺幽靜的書齋。

  以出乎意料的殷勤姿態,納夫塔表示希望這一次之後能經常再見面。「來我們這兒走走吧。」他說,「要是塞特姆布裡尼博士不打算獨享老朋友的特權,我就想說,來看看我吧。隨時歡迎你們來,只要你們樂意,只要你們有興趣聚談聚談。我重視與青年人交流思想,也許同樣是有一點教育傳統……要是我們的『講座主持人』,」他指了指塞特姆布裡尼,「要是他認為只有資產階級人文主義才熱心教育,以教育為天職,我就必須予以駁斥。也就是說,不久後再見吧!」

  塞特姆布裡尼不以為然,說恐怕有困難,少尉住在山上的日子不多了,工程師將會加倍認真地療養,以便也跟在他後邊很快回平原上去。

  年輕人一一表示同意,先對這位,後對那位。對納夫塔的邀請,他們一鞠躬再鞠躬,表示領情;可緊接著,他們又聳肩搖頭,承認塞特姆布裡尼的疑慮不無道理。這樣子,剩下的全是未知數。

  「他叫他什麼來著?」約阿希姆問,當他們爬到了通往「山莊」的拐彎處……

  「我聽見的是『講座主持人』,」卡斯托普回答,「我自己也正好在考慮這是什麼意思。多半是打趣吧,他們相互給對方都取了一個奇特的名字。塞特姆布裡尼管納夫塔叫『頭號繁瑣哲學家』——也不賴。玄學家們,他們是中世紀的經濟學者,古板教條的哲學家,如果你要想知道的話。唔,對於中世紀也有各種不同的理解——我正好想起,塞特姆布裡尼在見面第一天就說,咱們這山上頗有些中世紀的氣味兒。話頭是從阿德裡亞迪卡·封·米倫冬克引出來的,從她這名字。——對於他,你的印象如何?」

  「那小個子嗎?不好。不過他講的有些話還中聽。法庭自然是虛偽的。只是他本人我不怎麼喜歡,隨他講多少好聽的話,自己顯得不三不四,我也沒辦法。這傢伙確實不三不四,你無法否認。單是他那『交歡所在』的說法,就十分值得考慮。而且他還長著個猶太人鼻子,你沒發現?身材那麼瘦小,也只有猶太人才可能。難道你當真打算去拜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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