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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原來,與塞特姆布裡尼年齡相仿的陌生人正是他現在的鄰居,那個二房東和女裝裁縫盧卡切克的另一位佃戶,姓納夫塔,哥兒倆聽懂的就這些,納夫塔矮小瘦削,臉刮得光光的,模樣仇得可以說尖酸刻薄,簡直讓表兄弟感到驚奇。他臉上的一切無不尖銳鋒利:那成為面孔主宰的拱得高高的鼻樑,那閉成了一條縫的嘴,那架在他淺灰色眼睛前邊、鏡片老厚框子卻格外纖巧的眼鏡,都概莫能外;甚而至於他那一直謹守著的緘默,也讓人感到只要他一說話,必定同樣是尖刻銳利和邏輯謹嚴無疑。他理所當然地沒戴帽子,只穿著一套西裝——但卻穿得挺講究,深藍色的套裝帶白條,按照哥兒倆見過世面的眼光審視和判斷,是很能跟上時髦的。與此同時,他們也留意到從納夫塔方面射來同樣的目光,在從頭到腳地打量他們倆,而且更加迅捷,更加銳利。要是塞特姆布裡尼不是那麼有風度,那麼有氣派,知道怎麼去穿他那已露出經緯的粗呢上衣和花格子褲,他讓這位漂亮的夥伴一襯托,必然十分寒傖。不,並不如此,特別是他的花格子褲熨得挺挺括括,你一眼看上去還可能當它是新的哩——這無疑是那位二房東的功勞,年輕人順便想到。如果說醜陋的納夫塔以其穿著的講究入時更接近兩位年輕人而不是他的同伴的話,那麼,使他與塞特姆布裡尼靠近的就不僅僅是他也上了幾分年紀,而是還有些更具決定意義的什麼。說得簡單一點,可以歸結到他們兩兩不同的面孔的顏色上,也就是講這兩位的臉呈褐色和棕紅色,那兩位則顯得蒼白:一個冬天下來,約阿希姆的面孔更是黑得像古銅一般,漢斯·卡斯托普的臉在滿頭金髮的襯映下也顯得紅彤彤的;可對於塞特姆布裡尼那與他的黑鬍子配在一起甚至透著高貴的威爾斯人的蒼白,日光的照射卻一點也不起作用;還有他那位夥伴,儘管頭髮也是黃色——一種近乎灰白的淡黃,頭髮全部被他從低低的額頭往後梳,平平地貼在頭頂上——他的臉卻同樣白生生的。四個人中兩個帶著手杖,即漢斯·卡斯托普和塞特姆布裡尼;約阿希姆身為軍人,沒這玩意兒;納夫塔呢一等介紹完,雙手就背到背後去了。他那雙手又瘦又小,像他的兩隻腳也小小的一樣,都和他的身材十分般配。他感冒了,不時有氣無力地輕咳幾聲,卻沒引起哥兒倆注意。

  剛被年輕人認出時的那一點兒驚愕或者不快,很快就讓塞特姆布裡尼漂漂亮亮地遮掩了過去。他顯得興致極佳,在介紹三人認識時不住地開玩笑——例如,他稱納夫塔做「玄學大師」。他說,歡樂「在他胸中過著奢侈的生活」,就像阿萊迪諾說過的;這是春天的功勞,這樣的春天他要讚美。三位先生都清楚,對山上的這個世界他心裡不無反感,也從來不曾隱諱過自己的反感。可山上的春天卻光榮偉大!——它甚至使他能暫時地容忍這地方的種種可憎可怕。它絲毫沒有平原上的春天那種令人煩躁和心慌意亂的特性。沒有心靈深處的沸騰!沒有膩人的香氣,沒有窒息胸懷的煙霧!只有清朗、乾燥、歡快、明媚!這正合他的意,真是太好太好啦!四個人不那麼整齊地並排走著,只有迎面來人的時候,作為右翼的塞特姆布裡尼才讓到車道上去;還有,就是個別成員落後了再趕上來,例如走在左邊的納夫塔或夾在作家和表兄約阿希姆之間的卡斯托普,隊形也會暫時被打亂。納夫塔的笑總是很短促,嗓音因為鼻塞而沉濁喑啞,說起話來讓人想到用啃剩的骨頭敲破湯盆的聲音。這當口兒他把腦袋朝意大利人歪了歪,拖長調子說:

  「聽聽這位伏爾泰的高徒,這位理性主義者吧。他讚美自然,因為它甚至在最生氣蓬勃的季節也不用神秘的霧氣來擾亂我們的心境,而是保持著古典的乾燥乏味。請問潮濕用拉丁語怎麼講來著?」

  「幽默,」塞特姆布裡尼把腦袋扭向左邊大聲道,「我們的教授談論自然時的幽默就在於,他也像西奈半島的聖女卡塔琳娜一樣,一看見紅色的櫻草花就想起了耶酥基督的創傷。」

  納夫塔反駁:

  「這與其叫幽默,不如叫詼諧。無論如何,這都叫將精神注入自然中。自然必須有精神。」

  「不,」塞特姆布裡尼壓低嗓門,沒再完全扭過頭,只是把嘴靠近左肩,答道,「自然絕對不需要您的精神。它本身就是精神。」

  「難道您的一元論還不讓您感到乏味嗎?」

  「啊,您不打自招,您之所以敵意地分裂世界,硬將上帝和自然拆散,原來是為了尋找樂子!」

  「有意思,您竟把我談到激情和精神時想到的東西,稱之為尋找樂子。」

  「想想吧,您這位不惜用那麼偉大的詞語來指稱那麼卑微的欲望的學者,有時候也稱我為演說家是不是?」

  「您仍然堅持說精神是微不足道的。可它並不因此就絲毫改變它生就的二元性。二元論,二律背反,這是能動的、滿懷激情的、辨證的、富有智慧的原則。一分為二地看世界,這就是精神。所有一元論都乏味無聊。亞裡士多德總喜歡挑起爭端。」

  「亞裡士多德?亞裡士多德把普遍的理念存在,移到了多數個體之中。這是泛神論。」

  「錯啦。您這不是亞裡士多德,您這是托馬斯和波納文圖拉,您賦予個體以物質性,把事物的本質從一般中分裂出來,變成單個現象,從而使世界脫離與最高理念任何形式的融為一體,世界便排除了上帝,對於上帝成了超驗的存在。這是經典的中世紀,我的先生。」

  「經典的中世紀,好個有趣的搭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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