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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狂歡之夜的一個譏諷性的預言倒是應驗了:漢斯·卡斯托普的體溫曲線很不妙;它猛地凸起來一個高峰——在畫這高峰時卡斯托普尚帶著過節的感覺——隨即又稍稍落下去了一點,最後又向前延伸,形成一片只呈現微小起伏、遠遠超出通常水平的高原。這是在發高燒,其程度之嚴重和時間之持久,按照貝倫斯顧問的說法完全與院裡早先的診斷對不上號。

  「看來您的病比我們估計的要重得多,朋友。」他說,「喏,打打針吧!會對您有效的。三四個月後,只要按照院裡吩咐的去做,您就會健康得跟水中的魚兒一樣。」

  於是乎一周兩次,即星期三和星期六,漢斯·卡斯托普早上一散完步就去樓下的診療室,接受注射。

  兩位大夫親自替他打針,一會兒是這位,一會兒是那位。貝倫斯顧問更顯得手法老練,即在進針的同時已開始擠壓藥水,而且根本不管針紮在什麼部位,所以有時候痛得卡斯托普要死,針眼周圍還淤成一個硬塊,火辣辣地久久不肯消退。這且不算,注射還嚴重影響他的整個肌體,動搖他的神經系統,每次都像進行完一場劇烈運動一樣。這,據貝倫斯顧問說正好證明了注射的藥力。這藥力甚至還表現在暫時會增高患者的體溫;情況也確實如此,而且在藥典中明文規定著,沒有什麼意見好提。

  注射進行得倒是很快,只要觸到你的身子,反掌之間藥水就灌到了你的皮下,不管是大腿還是手臂。有幾次,貝倫斯顧問正好情緒沒讓煙草破壞,心情開朗,在注射的時候卡斯托普也有意提起話頭,和他閒聊上那麼幾句:

  「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們上次和您一起喝咖啡是多麼愉快,宮廷顧問先生。那是去年秋天,一個偶然的機會。就在昨天,或者稍微早一點,我還對表哥提到……」

  「加夫基指數是七,」貝倫斯顧問卻說,「最後的測定結果。可小夥子卻硬是不肯徹底根治。他還從來不曾像最近這麼使我困惑,令我痛苦,竟然要求馬上下山回部隊去,這個小毛頭。他沖我嚷什麼『一年零三個月』,活像在山上已熬過了幾千幾萬年似的。他要出院,等等等等——他對您是否也講過?您該好好開導開導他,從您的地位出發著實勸勸他!他要是早早地下山去吞咽包圍著府上的霧氣,那就肯定完蛋。這樣一個丘八不需要多少腦子,可您卻要穩重一些。您是位受過良好教育的平民;您該使他頭腦清醒起來,在他做傻事之前。」

  「好的,顧問先生。」漢斯·卡斯托普回答,同時抓住話頭不肯放鬆。「只要他一發牢騷,我就會勸他;我以為他會恢復理智的。不過,他所看見的那些例子,並非總是很好的,相反倒有害。老是有人出院,有人回到平原上去,我行我素,未得到院方真正的同意,卻都那麼高高興興,就像真的康復了似的,這對意志薄弱者不能不是一種誘惑。例如前不久……還有誰最近走了呢?一位太太,『好樣兒的俄國人席』的舒夏特夫人唄。據說上達吉斯坦去了。噢,達吉斯坦,我不知道那兒氣候怎樣,總歸比北方海邊上好一些吧。不過在我們看來那兒仍然是平原,儘管照地理書上講也有許多山;在這方面我的知識說不上淵博。一個尚未痊癒的人,在那樣的地方怎麼活下去呢?那兒的人缺少起碼的常識,誰也不瞭解我們山上的規矩,不懂該怎麼靜臥,怎麼監測體溫。另外,她順便向我提起過,她反正還會回來的——您問我們怎麼會談起她?——是的,當時我們在花園裡遇見了您,顧問先生,如果您還記得的話;確切地說是您遇見了我們,因為我們坐在一條長凳上,我還知道並且能向您描繪出我們當時坐著抽煙的是怎樣一條長凳。我想講的是我在抽煙,因為我的表兄是不抽的,真不可理解。而您當時也正好在抽煙,於是我們便用各自的牌子相互敬了一支,據我這會兒回憶起來——您的巴西煙我覺得味道挺好,只是在抽時必須像對付小馬駒似的有耐性,我想,否則就會夠受的,就像您當初一連抽掉兩支進口貨,胸口憋得簡直想跳舞一樣——情況就這麼好,讓人忍不住發笑。附帶說一下,最近我又讓人從不來梅給我寄來幾百支瑪利亞·曼齊尼;我抽這種牌子已經上了癮,它在所有方面都很對我的胃口。只不過一加上關稅和寄費,價格貴得實在可觀。要是您過些時候能對我提出點有力的論據,顧問先生,我便可能下決心終於改抽本地煙。在商店的櫥窗裡,我已看見有些牌子很不錯——後來,您允許我們參觀您的畫,我還記得清清楚楚,就像今天的事情。對於我來說,那真是一次巨大的享受——我簡直驚歎莫名。您竟用色彩作那樣的冒險,叫我是永遠也不會有這種膽量的。可不,我們也看到舒夏特夫人的肖像,看到了那處理得絕妙的肌膚——請允許我說,我為之傾倒了。當時,我還不認識畫上的人,只聽說過她的名字,見過她的樣子。在那以後,臨到她要離開療養院,我才總算結識了她本人。」

  「您說什麼!」貝倫斯顧問應道。那驚愕的樣子,要是允許我回顧一下過去的話,就跟漢斯·卡斯托普在第一次體檢前對他講,他也有點兒發燒時一樣。除此而外,貝倫斯沒有再說什麼。

  「是的,確實如此,」卡斯托普肯定地說,「根據經驗,在這兒山上人們要相互結識也實在不容易。然而天賜良機,舒夏特夫人和我在最後時刻走到了一起,交談了……」漢斯·卡斯托普透過牙齒縫吸了一口氣;藥水射進了他的皮下。「呼——!」他把氣吐出來。「您肯定是不注意紮著一根主神經啦,顧問先生。哦,是的,是的,痛得簡直要命。謝謝,按摩一下好多了……我們在一起談了起來。」

  「是嘛!——嗯?」顧問點了點腦袋,問道。他那表情就像等待著對方給他一個贊許的回答,同時又頗有經驗,滿懷信心,相信一定會得到對方的贊許似的。

  「我估計,我的法語有點蹩腳。」漢斯·卡斯托普有意回避,「我哪能說那麼地道的法語呢?不過事到臨頭人總會有點辦法,我們後來總算談得還可以。」

  「我想也是。嗯?」貝倫斯顧問繼續追問,接著又自己補充了一句,「挺可愛的,對吧?」

  漢斯·卡斯托普扣好襯衫領子,叉開雙腳和胳膊肘站起來,臉孔朝著天花板。

  「後來沒有什麼新情況。」他說,「在療養地,兩個人甚或家庭可以生活在同一座屋頂下好幾個星期仍然敬而遠之。終於有一天他們認識了,相互產生了真誠的好感,然而同時卻發現一方已經準備離去。這樣的憾事屢見不鮮,我能夠想像。於是人們希望至少能保持聯繫,互通音信,也就是說依靠郵局。可舒夏特夫人她……」

  「喏,她不願意?」貝倫斯顧問舒心地笑了。

  「不,她壓根兒不讓提這事。她也從來不從現在住的地方給您寫信,對嗎?」

  「唔,上帝保佑,」貝倫斯回答,「她才想不到哩。首先是由於懶惰,再說,再說叫她怎麼寫嘛?俄文我讀不懂——法語嘛在萬不得已時倒可以謅上幾句,但卻一個字兒也不識。您不是也一樣嘛。喏,那小貓咪嗲聲嗲氣地講起法語和德國官話來確實很動聽,可一要她寫,就太難堪啦。

  那拼寫規則,親愛的!別說了,我們可以心安理得,小夥子。她畢竟還要來,遲早而已。技術問題,性格問題,我說過了。有的人來而複去,去而複來;有的人一呆就呆到底,出院後不需要再來。您的表兄如果現在走了,您只管告訴他,他很可能還會再來,而且不等您出院。」

  「可顧問先生,您到底認為還要多久我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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