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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只不過這新的一年的開始,預示著卡斯托普的生活在短時間裡會出現一系列具有決定意義的變化。在狂歡節的晚上,他從舒夏特夫人手裡借了一支鉛筆,隨後在原物奉還時又接受了人家送的另一件東西作為留念,並將這件紀念品時時揣在懷裡,從那會兒到現在已經過了六個星期——

  也就是比漢斯·卡斯托普原來打算來山上呆的時間還多一倍。

  的確,從卡斯托普結識舒夏特夫人,從他比忠於職守的表兄晚了許多才回自己房間去的那個晚上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六個星期;從緊接著舒夏特夫人就離開了療養院的第二天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六個星期。她這次離開是暫時的,只是要到高加索以東極邊遠的達吉斯坦去呆一段時間。舒夏特夫人的離去只是一次暫別,只是臨時性的,她還打算回來——不論遲早,她還願意回來或者也必須回來,對此漢斯·卡斯托普已經吃了定心丸;不是在我們已轉述的法語交談中作了直接的口頭許諾,而是接下來我們保持緘默,中斷了我們講述的時間之流,讓純粹的時間成為主宰的那段間歇,使卡斯托普心中有了底兒。總之,年輕人在回到三十四號房間之前,確實已得到保證和放了心;因為他第二天沒再和舒夏特夫人搭一句腔,甚至幾乎沒再見她,除了兩次離得遠遠的以外:一次是吃午飯的時候,她穿著藍呢裙和白色羊毛衫,在餐廳的玻璃門哐啷一聲響過以後,步履輕盈地最後一次走到自己的桌邊,叫卡斯托普看得心都快從喉嚨裡跳出來了,要不是恩格哈特小姐在旁邊嚴密監視,他肯定會用雙手將臉蒙起來;另一次,是下午三點在舒夏特夫人啟程的時候,他沒有去大門口參加送行,而只是站在走廊的窗前,遠遠地目送著她離去。

  類似的送別場面,漢斯·卡斯托普在住進療養院以後自然經歷過幾次了:樓門前的平臺邊上停著雪橇或者馬車,車夫和傭人正將旅行箱捆到車上,一群療養客——都是那位已經康復或者未曾康復而準備回到平原上去生活或者等死的患者的朋友——甚或也有一些僅僅是趁機丟下工作出來閒散閒散的療養院員工,聚集在大門前;臨了兒出現了一位穿著禮服的院方代表,有時候大夫們也親自露露面,再往後才輪到被送別的療養客本人出場。此人在多數情況下都是興高采烈,和藹可親,一個勁兒地向好奇地圍著他的人和送別的朋友們揮手致意,為開始冒險之行而處於精神高度亢奮的狀態……眼下走出來的卻是舒夏特夫人。只見她懷抱鮮花,滿臉堆笑,身著長長的、滾著毛皮邊飾的粗呢旅行外套,頭戴大皮帽,由她那位瘦削的同胞布裡金陪伴著;這位先生打算送她一程。

  她看上去也滿面春風,跟所有出院者一樣——只因為生活方式的轉變,全然不管是經過醫生同意才離開的,或者僅僅是厭煩了,絕望了,因此甘冒風險,也不怕問心有愧,擅自中斷了住院療養。她雙頰緋紅,不停地講話,看樣子多半講的是俄語;與此同時,她的雙膝已讓人用毛皮毯子緊緊裹了起來……在場的不只有舒夏特夫人的同胞和同桌進餐的熟人,還有其他許多療養客,克洛可夫斯基大夫憨笑著,露出了鬍子背後的大黃牙;送給她的花束更多了,老姑媽獻上了她習慣於稱作「小茶點」的俄羅斯果醬;女教員也擠在送行的人群中,還有那位曼海姆來的樂師——這老兄立得遠遠的,眼裡充滿了哀愁,當他那陰鬱的目光順著大樓往上掃視,在走廊的窗口裡發現卡斯托普時,就癡癡地停在了他身上……宮廷顧問貝倫斯沒有露面;顯然他已借其他機會,私下與離去的美人兒話了別……終於,在周圍揮著手的人們的呼叫聲中,馬群拉動了雪橇;舒夏特夫人的上身因為慣性往後一沉,靠到了軟墊上,卻再一次微笑著,拿她那一雙斜眼飛快地掃視著「山莊」大樓,就在這一刹那,她看見了漢斯·卡斯托普的臉……卡斯托普面色蒼白,急急奔回房中,跪到陽臺上,為的是從那兒再看一眼響著鈴鐺、沿著山路向穀底的「村子」駛去的橇車。隨後他倒在椅子裡,從胸前的衣袋中掏出那件紀念品,那件信物。它這次不是一根棕紅色的小木棍兒,而是一塊鑲了框的薄薄的玻璃片;你得把它對著亮光,才能發現其中的奧妙——原來裡邊藏著一幀克拉芙迪婭的透視片,雖然沒有面孔,但上身那纖細的骨骼,那柔軟瑩潔的肌膚,還有那乳峰,都表現得出神入化,歷歷可見……

  從那以後又流逝了一些時光,產生了一些變化;而在這段時間裡,卡斯托普曾無數次地注視這小小透視片,把它按在嘴唇上親吻。舉例講變化之一,就是習慣了克拉芙迪婭·舒夏特遠遠離開之後在山上開始的新生活,而且習慣得比人想像的還要快:山上的時間原本就是這麼安排的,就特別適合於習慣的培養,哪怕僅僅是對於不習慣的習慣。一日五次進餐時哐啷哐啷的摔門聲再也聽不見了,也沒有人應聲走進餐廳裡來;而今,舒夏特夫人已到千里之外的不知什麼地方摔門去了——這樣一個癖性與她的存在、她的疾病緊密地融合在一起,就跟時間與空間裡的物體融合起來了一樣:那也許就是她的病,除此沒有別的意義……她是見不到了,不在了;但對於漢斯·卡斯托普的意識來說,她同時又是個看不見的存在——這個療養院的精靈。他在那放縱的甜蜜的時刻——

  平原上沒有任何歌曲能配上它,怎能顯得平淡無奇——認識了她佔有了她。九個月來,他的心是多麼不平靜,她的那幀由光影幻化成的小像無時無刻不珍藏在他心中。

  那天晚上,他顫抖的嘴唇一會兒操著法語,一會兒操著德語,既像神魂顛倒又似礙難啟齒,總算結結巴巴地說出了一些大膽越軌的想法:有建議,有勸誘,有瘋狂的計劃和決心,然而都理所當然地統統遭到了拒絕——說什麼他要陪她去高加索,要跟蹤她,在她隨心所欲地選定的下一個居留地等候著自己的守護神,以便再也不與她分離,諸如此類的信口雌黃,想入非非。從那個大膽越軌的時刻,頭腦簡單的小夥子實際得到的只是那幀小小的透視片,以及一種近乎實在的可能性而已:舒夏特夫人可能第四次回到療養院來,或遲或早,全看給予了她行動自由的病情作出決定。可是,遲也罷,早也罷——漢斯·卡斯托普到時候必定「早已遠走高飛」。這在告別的當口兒又一次被提了出來;須知,類似的預言本無多少意義,反倒叫人更加難堪,要是他認識不到,對某些事作出預言並非真的為了這些事發生,倒是想讓它們別發生,就像人們在念咒語時想的一樣。這類預言家告訴未來應該變成什麼模樣,實際上以此對未來進行嘲諷,令未來羞於真的變成那個樣子。在那次我們已轉述的交談中以及事後,如果說漢斯·卡斯托普的守護天使曾稱他是一個「(肺上)有浸潤點的柔弱的資產者」——意思跟塞特姆布裡尼常常掛在嘴邊的「生活中的問題兒童」差不多——那麼問題就在於:這個混合體內哪一種成分更強有力,是資產階級少爺呢還是別的什麼……守護天使也不曾考慮到,她自己已多次去而複來,漢斯·卡斯托普同樣可能適時地重新住進療養院,儘管他仍然呆在山上毫無疑問是為了不必再來:跟許多別的人一樣,漢斯·卡斯托普留在院裡的意義僅在於此,明白無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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