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一四五


  「您?他!我是說他到山下去還呆不了他在山上這麼久。這一點我以人格擔保,因此委託您去勸勸他,要是您肯做做好事的話。」

  在漢斯·卡斯托普狡猾的誘導下,他們倆的閒聊大致就是這個樣子,雖然結論並非不明確。不明確的只有一點,那就是不知需要做些什麼,需要呆多久,才能等到一個提前出院的人再回來;至於說到那位遠走高飛的夫人,那更是一點也不明確。漢斯·卡斯托普休想得到她的任何消息,只要時間和空間的秘密還橫亙在他們中間;她不會寫信,也不給他任何寫信的機會……要是他認真考慮一下,就像現在這樣子又有什麼不好呢?必須相互寫信,那不是一個挺小市民氣的斤斤計較的想法嗎?他過去不是一度覺得連與她談話的必要都沒有,也不值得與她一談嗎?拿有教養的西方人的標準來衡量,在那狂歡之夜坐在她身邊,他難道可以算真的和她『談』過嗎?或者說僅僅是像在夢裡似的胡謅了幾句外語,以不那麼文明的方式?既然如此,現在幹嗎還寫信或明信片,就像他時不時地寫給平原上的家裡人那樣呢?不過報告報告體檢結果時好時壞罷了!克拉芙迪婭用疾病賦予的自由解除了寫信的責任,她這麼做難道不對嗎?談話呀,寫信呀——事實上都是傑出的人文主義者和共和主義者的事情,布魯涅托·拉蒂尼先生的事情;他寫了那本關於德行和罪孽的書,使佛羅倫薩人變得文質彬彬,學會談吐和按政治法則治理共和國的藝術……

  這時候,漢斯·卡斯托普想起了羅多維柯·塞特姆布裡尼,臉不禁一紅,就像那一次作家突然走進他的房間,使房裡豁然明亮起來,卡斯托普的臉也紅了一樣。對塞特姆布裡尼先生,他不是同樣也可以提出那種種超驗之謎的問題麼?即便這樣做只是為了挑釁和抬杠,而不當真期望從這位人文主義者得到解答,因為他關心的乃是現世人生。不過嘛,自從狂歡節晚上塞特姆布裡尼激動地退出鋼琴室以來,在漢斯·卡斯托普與意大利人之間便出現了隔膜,使得他們倆相互回避,彼此幾個星期之久不講一句話——造成這個局面的原因,在一方是問心有愧,在另一方是因教育失敗而大失所望。在塞特姆布裡尼眼裡,難道他卡斯托普依然是個「生活中的問題兒童」嗎?不,在試圖從理性和德行中尋求教益的意大利人看來,大概他已是個不可救藥的浪子……對於塞特姆布裡尼先生,卡斯托普確實表現得很固執;每當兩人碰在一起時,他就會擰緊眉毛,撅起嘴唇,塞特姆布裡尼先生呢,也拿黑黝黝的目光瞪著他,對他無聲地表示譴責。然而,在幾個禮拜之後,當作家第一次又和他搭腔時,隔膜馬上就消除了,儘管他只是在擦身而過時,借神話典故作了一些暗示,沒受過西方教育的人壓根兒聽不明白。那是在一天午飯後,兩人不期而遇在不再哐啷作響的餐廳門旁。塞特姆布裡尼趕上卡斯托普,但事先已作好馬上分手的準備,同時說道:

  「怎麼樣,工程師,那石榴還可口吧?」

  漢斯·卡斯托普笑了笑,既歡喜又迷惑不解。

  「您是說……您的意思是,塞特姆布裡尼先生?石榴?可沒有什麼石榴啊?我一輩子還從來沒……不,也有一次喝過攙了石榴汁的塞爾脫礦泉水。我覺得那味道太甜。」

  意大利人已經趕到前面去了,卻扭過頭來解釋道:

  「從神和人們有時候造訪冥府,還能找到回來的路。可地獄裡的魔鬼卻知道,誰要是嘗過他們那兒的果子,就再也逃不出他們的掌心啦。」

  他說完就繼續往前走,永遠穿著他那條淺色的花格子褲,把他以為已讓他那意味深長的說法刺得渾身是窟窿的卡斯托普丟在了身後。卡斯托普在一定程度上也確實如此,雖然他由於氣惱而顯得興奮起來,自顧自地嘟囔著:

  「拉蒂尼,卡爾杜齊,拉齊——毛西——法裡,別再來煩我!」

  看上去他對第一次與意大利作家的交鋒異常興奮。儘管他心裡罩著陰影,留下了一個不愉快的疙瘩,卻仍然離不開塞特姆布裡尼先生,對他的存在極為重視。一想到會被他徹底地永遠地拋棄,被他視為不可救藥,卡斯托普心裡就更難受、更害怕,其程度勝過一個在學校裡老被忽視、老遭羞辱的孩子,就像阿爾賓先生……然而,他又沒勇氣主動找那位嚴師諍友講話;塞特姆布裡尼呢,有意地又拖了好幾個禮拜,才再一次來到令他操心的小青年身邊。

  那是在永遠以單調的節奏湧動的時間之海上,復活節又讓波浪推送到我們面前而在「山莊」療養院得到認真慶祝的時候。通常,這兒對所有節氣都是煞有介事地加以慶祝的,以避免生活千篇一律的單調。第一次早餐,所有客人在自己的餐具旁都發現了一束紫羅蘭;第二次早餐,每人又得到一隻彩蛋;在中午會餐的時候,桌子上更是擺了許多用糖和巧克力做的小兔子,煞是好看。

  「請問您可曾作過海上旅行,上尉,或者您,工程師?」吃完飯,塞特姆布裡尼先生嘴裡叼著牙籤,踱到了表兄弟的桌前……像大多數客人一樣,他們也將中午主要的靜臥時間縮短了一刻鐘,用來坐在一塊兒喝攙了白蘭地的咖啡。「這些小兔、這些彩蛋令我想起在一艘大船上的生活:幾個禮拜遠方一無所有,空漠之中充滿著鹽鹼味兒,應有盡有的舒適和享受只是使你表面上忘記危險,可心靈深處仍有恐怖意識在悄悄將你咬噬,不停地咬噬……今天我又體驗到了在方舟中虔誠地紀念陸地上的節日的那種心情。也就是多愁善感的世外之人按照日曆進行的紀念……在陸地上今天該是復活節,是吧?在陸地上今天為國王祝壽——我們照樣辦理,而且盡可能辦好,我們也是人……是不是這樣呢?」

  表兄弟倆認為他的話有道理。的確,情況就是這樣。漢斯·卡斯托普被意大利人主動來交談感動了,心裡感到內疚,更是提高嗓門對他的意見大加稱讚,認為他富於睿智,見解卓越,不愧是位作家,一口一個「塞特姆布裡尼先生」,親切無比。可不是嗎,正如塞特姆布裡尼先生生動地描繪的那樣,遠洋客輪上的舒適享受只在表面上使人忘記了所處的環境和危險;如果允許他也補充一點自己的看法的話,在那應有盡有的舒適享受中還包含著某種輕浮與挑逗,跟古哲們所謂的妄自尊大、褻瀆神靈相似——為了討好,他甚至搬來了古人——或者就像「朕乃巴比倫之王」!總之,罪孽深重。可是另一方面,船上的奢侈享樂還昭示(「昭示」!)人的精神和人的尊嚴的巨大勝利——他們把奢侈享樂帶到波濤洶湧的大海上,無所畏懼地繼續進行,差不多就意味著將腳踏上了大海,踏上了那狂暴的元素的脖子,意味著人類文明戰勝了混沌,如果允許他卡斯托普用這個詞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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