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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第六章

  變遷

  時間是什麼?是一個謎——看不見摸不著,卻又威力無比,是現象世界存在的一個條件,是一種運動,一種與物體的空間存在和運動緊緊結合在一起的運動。那麼,沒有運動,就沒有時間?沒有時間,也沒有運動?只管問吧!時間是空間的一種功能?抑或相反?抑或兩者原本是一回事?這可走得太遠了!時間在行動,具有活動性,能夠「產生效果」。

  什麼樣的效果?變異!這時不再是那時,此地不再是彼地,因為在它們中間有了運動。然而,由於人們用來計量時間的運動又是循環往復的,自我封閉的,這樣的運動和變異差不多同樣可以稱為靜止不動;因為那時不斷地在這時重現,彼此不斷地在此地重現。再者,人們不管怎麼拼命動腦子,也想像不出一個有盡的時間和有限的空間,便只好下決心將時間和空間都「想成」是永恆的和無窮的——人們顯然認為,這麼想儘管並不真的很好,卻也差強人意。可是,確定了時間和空間的永恆與無窮,是否意味著在邏輯和計量上否定一切有限和有窮盡呢?相對而言把它們貶低成了零呢?在永恆中可能有先後嗎?在無窮中可能有並存嗎?就算不得不承認永恆和無限這個前提,那麼距離、運動、變化乃至僅僅是宇宙中有限物體的存在等等概念,又如何才能與之諧調起來呢?

  諸如此類的問題,你可以一個勁兒地問下去!漢斯·卡斯托普也正為類似的問題絞盡腦汁;還在上山之初,他的腦子便已處於一種亢奮狀態,對這些玄妙的問題似乎格外敏感,一度非常愛發牢騷和鑽牛角尖。他問自己,問好性子的約阿希姆,問老早已讓厚厚的積雪蓋住了的山谷,儘管從任何方面,他都看不出可以得到近乎答案的希望——至於哪一方面讓他最失望,卻很難講。他之所以向自己提出問題,正是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解答這些問題。約阿希姆呢,他更是對這些問題全然不感興趣,誠如漢斯·卡斯托普那天晚上操著法語所說的,他一心只想著下山當兵去;為了實現這個時而向他靠近又時而愚弄他、疏遠他的願望,約阿希姆作著可謂艱苦卓絕的鬥爭。新近他好像已打定主意,要最後決一死戰。可不是嗎,這位善良的、耐心的、誠實的、心中只想著報效國家和遵守紀律的約阿希姆,他近來真叫怒不可遏,恨透了那個所謂的「加夫基等級體系」;就是按照這個體系所定的標準,下邊的化驗室測定並標明患者帶菌的等級,也就是根據化驗物中是只有少量的細菌還是非常非常多,來確定「加夫基指數」,一切的一切全看這個數字的高低。因為它準確地表示出了患者康復的希望有多大;根據它,也不難斷定他在山上還要呆的月數或年數,從為期半年的短暫訪問直至大夥兒愛講的「無期徒刑」。後面這個講法,從嚴格的時間意義來判斷,其實又經常沒有什麼意義。上面說了,約阿希姆對「加夫基等級體系」氣憤至極,公然宣稱不相信它的權威——不是完全公開地,不是直接沖著上邊的人,但卻是當著他表弟的面,甚至在進餐的時候。

  「我煩透了,我不讓人繼續把我當傻瓜。」他大聲說,黝黑的面孔漲得通紅。「十四天前我的加夫基數為二,小事一樁;今兒個變成了九,細菌簡直擠都擠不下了,甭再提下山。鬼才明白是怎麼搞起的,真叫人受不了。頂上那所『阿爾卑斯之寶』療養院躺著個傢伙,一個希臘農民,被人從阿卡狄亞送來的——論病情已毫無指望,害的是奔馬癆,每日每時都可能進太平間,可他一輩子在痰裡從來沒查出過細菌。相反那位胖胖的比利時上尉——他已經康復出院——他在剛來時加夫基數倒是十,細菌簡直成群成堆,雖說他只有一個小小的空洞。讓加夫基見鬼去吧!我不幹了,我要回家,即便這樣做我會死!」約阿希姆真的這麼說了;而看著一個溫和、穩重的年輕人竟然如此激動,大夥兒都感到痛心。約阿希姆揚言要不顧一切地下山去,使漢斯·卡斯托普禁不住想起他聽見誰用法語說過的一席話。不過他沒有吭聲;他難道也能以自己的忍耐給表兄樹立一個榜樣,就像施托爾太太似的?施托爾太太確實告誡約阿希姆別那樣犯上抗命,勸他不如逆來順受,學習學習她的忠誠;她卡洛琳納·施托爾就是靠這種忠誠堅持住在山上,忍痛放棄了在康施塔特的家中做家庭主婦的職責和權利,為的只是有朝一日變成一個完完全全健康的妻子,重新回到丈夫的懷抱裡去。不,漢斯·卡斯托普不能,何況在過了狂歡節以後,他對約阿希姆老感到內疚——也就是他的良心老對他說:儘管他們從未提及,可約阿希姆肯定知道那件事,肯定將它看做是跟背叛、怯懦和不忠差不多的,尤其是面對那一雙圓圓的褐色眼睛,聽見那動輒便爆發出來的吃吃笑聲,聞到那桔子味兒的香水氣息的時候。

  一日五次,約阿希姆處於這種香味兒的衝擊之中,但每次都是規規矩矩地垂下眼瞼去死死盯住面前的湯盆……可不是嗎,就在約阿希姆對他的那些關於「時間」的思考和觀點的無言拒斥中,漢斯·卡斯托普也感覺出了他作為軍人的莊重,因而自己良心受到了責備。

  至於那積雪很深的冬天的山谷,漢斯·卡斯托普也同樣躺在他那舒舒服服的靠椅上,向它提出了他那些超驗玄虛的問題;只不過它的山坳、山色、山脊連同褐綠與淺紅混雜在一起的重重森林,都默默無聲地立在時間裡,讓世間的靜靜流逝的時間包裹著,纏繞著,在深藍色的天穹下時而閃閃發光,時而雲霧彌漫,時而讓落日映得通紅,時而讓月華照得發出藍幽幽的光,如同金剛石一般——不過一切全在雪中,從長長的然而又是倏忽即逝的六個月以來就是如此,以致所有的療養客都聲稱,他們不能再看雪,已經對雪產生了反感,因為夏天就已經滿足了他們的要求;而眼下日日夜夜還是只看見雪,雪堆、雪山、雪原,已經非人所能忍受,已經窒息著精神和心靈。於是,人人都戴上了有色眼鏡,綠的、黃的、紅的,與其說是保護眼睛,不如說是保護心臟。

  山谷和群峰埋在雪中已經六個月了嗎?已經七個月!在我們講故事的時候,時間正繼續前進——這是指我們的時間,我們花來講故事的時間,可也指漢斯·卡斯托普和他的病友們在山上的冰天雪地裡度過的早已成為往昔的時間;時間帶來了種種變異。一切都順順當當地在完成,在實現,就像狂歡節那天在從達沃斯坪返回療養院的路上,漢斯·卡斯托普快嘴快舌地作了預言,招來塞特姆布裡尼先生不快一樣。他當時說:

  夏至儘管還不是近在眼前,可復活節畢竟已穿過白皚皚的山谷,四月正在行進,聖靈降臨節已經在望,春天很快就會到來,融雪天——不是所有的雪全都會融化,南邊的山峰上,北邊的岩隙深澗裡,不用說總會有雪殘留下來;不過也不會沒有變化,而是在夏季裡每個月都會少掉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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