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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我是說你那位表兄先生。不過說真的,你們是有點兒『小市民氣』,你們熱愛你們的制度更甚于熱愛自由,全歐洲都知道這一點。」

  「熱愛……熱愛……這話是什麼意思?這個詞太捉摸不透了,太不明確了。正像我們的一句諺語說的:既愛這一個,又愛那一個。」漢斯·卡斯托普自信地說。「最近,」他接著說,「我也時常思考有關自由的問題,也就是說,我經常聽到這個詞,由此引起了我的思索。我想用法語對你談談我的想法。這個,即全歐洲稱之為『自由』的東西,這或許——與我們所要的制度相比——是迂腐的,小市民氣的——我想這麼說。」

  「你要知道,這可真有趣!每當遇到那些你說的奇特的情況,你確實想到了你的表兄嗎?」

  「不,你要知道,他確實是個好人,一個樸實的、堅強的人,但不是一個『市儈』,不是小市民氣的,而是一個生活嚴肅的人。」

  「他堅強嗎?」她吃力地重複道……「你這話的意思是:一個完全健康的人,一個內心堅強的人?但他卻病得很厲害,你這位可憐的表兄。」

  「這是誰說的?」

  「這裡的人全都知道。」

  「貝倫斯顧問告訴你的?」

  「有可能——是在他把透視片給我看的時候。」

  「也就是說,在他給你畫像的時候?」

  「有可能!你認為我的那張像畫得成功嗎?」

  「當然了,可以說十分成功。貝倫斯把你的膚色畫得異常逼真,真的,和真的一模一樣。我,我也真想成為一名肖像畫家,以便有機會研究你的膚色——像貝倫斯那樣!」

  「請你說德語!」

  「哦,我說德語,也說法語。這是一種雙重的研究,藝術上的和醫學上的。一句話,它更多的是關於人的藝術和科學。你肯定是明白的。

  歸根到底,你不想跳舞嗎?」

  「不想跳,這太幼稚了。背著醫生跳舞!一旦貝倫斯走回來,這幫人就會趕忙奔回他們的躺椅上去,這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

  「你很尊敬他嗎?」

  「尊敬誰?」她這句話說得簡短而奇特。

  「尊敬貝倫斯。」

  「別提你那個貝倫斯了!這裡跳舞也太擁擠,還不如到那邊地毯上去……我們還是在一旁看跳舞吧。」

  「好的,就這樣吧。」他表示同意地說。他坐在她的身旁,臉色蒼白,用他祖父那樣滿含醉意和好色的眼睛,看著會客廳和書寫室裡跳化裝舞的病友們。「啞大姐」和「藍衣亨利」跳得並不高明;薩洛蒙夫人化裝成了酒吧的男侍應生,身穿燕尾服和白色背心,襯衫在前胸處隆得高高的,小鬍子是畫上去的,戴一副單片眼鏡,旋轉時不自然地從她的黑色男士褲下露出一雙小小的高跟漆皮鞋。她的舞伴是個搽成白臉的男丑角,嘴唇在白臉的映襯下血紅血紅,兩隻眼睛跟患白化病的兔子眼睛一模一樣。穿短大衣的那個「希臘人」摟著穿暗色閃光低領連衣裙的拉斯穆森,有節奏地晃動著他那兩條穿著淡紫色緊身褲的大腿。身穿和服的檢察官、總領事夫人伍爾穆勃郎特和年輕的根澤爾各自抬起手臂,做出摟抱一個舞伴的姿勢,單個兒自得其樂地跳著。還有施托爾太太,正抱著掃帚在跳舞。她把掃帚緊緊地抱在胸前,親熱地撫摸著它的棕毛,仿佛那是一個毛髮直立的人。

  「我們就這麼坐著。」漢斯·卡斯托普機械地說。他們倆的談話聲在鋼琴聲中顯得很低。「我們坐在這裡,像做夢似的看別人跳舞,對我來說就像是在做夢。你必須知道,我們就這麼坐著,就像在做一個深沉的夢,因為做這樣的夢必須睡得十分深沉才行……我是想說,這是一個我早已熟悉的夢,一個久已夢想的夢,一個長久的、不朽的夢。對,就像現在這樣坐在你的身旁——這是永恆的幸福。」

  「真是個詩人,」她說,「是個小市民、人道主義者和詩人——那邊有你們道道地地的德國人,你得像他們那樣循規蹈矩!」

  「我擔心,我們完全不是這樣循規蹈矩的人,」他回答,「一點也不,我們也許是——僅僅是生活中的問題兒童,僅此而已。」

  「一個了不起的想法。你說說看……稍早一些就做這個夢也許並不會太困難吧。男人總是遲遲下不了決心與他忠誠的女僕說上一句話。」

  「為什麼要說話?」他說,「為什麼要說話?說話,說話——我承認,儘管這是真正共和派的事情,但是我懷疑它同樣也是一件作家的事情。在我們療養者中間有個人甚至還和我有比較深的友情,他就是塞特姆布裡尼先生……」

  「剛才他還對你悄悄說了一大通話。」

  「是的。毫無疑問,在我面前他是一位偉大的健談家。他還富有激情,一遇機會就愛朗誦一段美好的詩文。因此能說這個人是位詩人嗎?」

  「很抱歉!坦率地說,我沒有興趣去進一步瞭解這位幸福的騎士。」

  「我樂於相信這一點。」

  「啊,你相信……」

  「怎麼啦?我剛才不過是隨口說了一句無關緊要的口頭禪罷了。我——你也許已經注意到了——是幾乎不說法語的。不過,和你聊天我寧願用法語而不是我的德語。因為說法語,對我就意味著:說吧,不要說一些明確的東西,不要有某種責任意識,好像我們在說夢話似的。你也許會理解我吧?」

  「這對我已經足夠了……說話,」漢斯·卡斯托普又接著說,「一個可憐巴巴的舉動!永遠地,一句話也不再說。永遠地,你要知道,如果想畫一隻豬,就該按照規定去畫:把頭向上仰去,閉上兩隻眼睛。」

  「這可不賴!你在『永遠』這方面相當在行,看來你對它瞭解得確實很透徹。我不得不說,你是一個十分好奇的夢想家。」

  「對。還有,」漢斯·卡斯托普說,「我本該早就和你交談,那樣我就一定會對你用『您』相稱呼!」

  「那好啊!不過,其實你是打算對我一直用『你』稱呼的。」

  「確實是如此!我現在對你用『你』相稱呼,今後我將永遠對你稱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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