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一三六


  「烏裡安先生站在最前面。」塞特姆布裡尼用手指著宮廷顧問的方向低聲地說。漢斯·卡斯托普隨即把他拉到邊上去。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也在這裡。他身材矮小而壯實,一件有光澤的無袖黑襯衫披在肩上,就像化裝舞衣似的。他一邊用手把玻璃杯舉到齊眉高度,一邊和一夥戴了假面具的男女快活地聊天。此時響起了音樂聲,一個貘面女病號在用小提琴演奏亨德爾的《廣板》,那個曼海姆人彈著鋼琴為她伴奏,繼而又演奏格裡格的《奏鳴曲》,那是眾人熟悉的樂曲,最適宜於室內演奏。

  有兩桌人在打橋牌,有化裝的,也有未化裝的,酒瓶浸在身旁的冰鎮桶裡,他們也隨樂曲打著拍子。所有活動室的門全都敞開著,大廳裡也有人。坐在大圓桌周圍的人一邊喝酒,一邊注視著做一種集體遊戲的領頭人宮廷顧問。貝倫斯站在那裡,閉著眼睛,俯身在桌子上作畫,同時還要仰起頭,使大家都能看到他的眼睛是閉著的。他用鉛筆在一張名片的背面隨意畫著。他的那只大手不用眼睛的幫助畫出了一隻豬的側面輪廓——線條簡單,雖不像真正的豬,但很優美。不過,他在如此苛刻的條件下畫成的豬,使人很難認出其基本形象。這是一件藝術品,他具有這個才能。豬的眯縫眼被估摸著畫在一個適宜的地方,離開豬嘴巴稍遠了一些,但馬馬虎虎還算在它的位子上;豬耳朵也畫到了豬頭上;四隻豬腳掛在圓圓的腹部下面;一條小小的豬尾巴畫在弧形的豬背線終端,十分優美地微微卷著。藝術品完成後,人們不禁叫出聲來:「啊!」大家爭著擠上前去,在虛榮心的驅使下,學著那位大師畫了起來。也許有極少數的幾個人睜著眼睛會畫成一隻豬,閉上眼睛可就是另一碼事了,畫出來的全是些怪物,一切都亂了套!豬眼睛不在豬頭上,四隻腳跑到了豬肚皮裡面,豬肚子本身就不像是豬肚子,小小的豬尾巴卷著落到了另一個地方,豬身的各個部位毫無聯繫,成了一個亂七八糟的圖像,猶如一幅阿拉伯裝飾圖案。大家笑得前仰後合,此起彼伏,引起了橋牌桌上那幫人的注意,全都好奇地走了過來,拿在手上的橋牌像把扇子。人們站在四周,注視著作畫人的眼睛,看他是否把眼睛閉上了。有幾個人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看到那個嘗試者不斷畫錯,禁不住吃吃地笑起來,撲哧撲哧之聲不斷;嘗試者畫完後,睜開眼睛低下頭來看到自己的荒唐傑作時,招來了陣陣哄堂大笑。一種自欺欺人的自信心驅使許多人競相表現自己的身手。那張名片雖然比較大,但很快兩面都畫滿了,於是有幾個人就重疊畫在一起。宮廷顧問不惜自我犧牲,又從他的皮夾裡取出了第二張名片。檢察官帕拉范特經過暗地裡細細琢磨,決心在這張名片上一口氣畫出一隻豬來,結果是他的那只豬比起先前的還要荒唐。他的作品不僅不像一隻豬,而且與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沒有一點相似之處。妙極了!大廳裡又是哄笑,又是嘲諷的熱烈祝賀。有人去餐廳把菜單取了來,女士們和先生們現在可以幾個人同時在上面畫豬,每個參加比賽的人都有他的監視者和觀眾,比賽者的身後還有一個候補者在等待接過他剛剛用過的筆。總共只有三支鉛筆,大家爭著奪過去把持在自己手中。

  宮廷顧問引進了這種新遊戲,看到它已成了眾人喜愛的活動,便和他的助手悄悄地離開了。

  漢斯·卡斯托普站在人群中,臂肘擱在約阿希姆的肩上,五個手指緊握著托住下巴,另一隻手支在腰部,越過約阿希姆的肩頭朝一個畫豬的人看去。他又是說話又是笑。他也想試試自己的本領,大聲要求讓他來畫,別人把鉛筆交給了他。那支鉛筆已相當短了,只能拿在大拇指和食指中間畫。他一面咒駡那段鉛筆頭,一面閉上眼睛仰面對著天花板。

  他的咒駡聲很高。他咒駡鉛筆頭不中用,手卻飛快地在硬紙板上畫著一個四不像的東西,最後竟畫到了臺布上去。「這不算!」他面對一片嘲笑聲叫嚷著說,「這個勞什子怎麼能畫,見鬼去吧!」他說著便把那倒黴的鉛筆頭丟到了潘趣酒裡。「誰有一支像樣的鉛筆?誰能借支鉛筆給我?

  我要再畫一次!借支鉛筆,借支鉛筆!誰有鉛筆?」他朝兩邊大聲叫喊著,左小臂還撐在桌面上,右手向上伸在空中晃動著。沒有人借鉛筆給他。他隨即轉過身去,叫叫嚷嚷地走了出來,徑直朝克拉芙迪婭·舒夏特那裡走去。他事先知道她站在小沙龍的門簾不遠處;她站在那裡,面帶微笑地看著潘趣酒桌旁的熱鬧景象。

  他聽到身後有人在叫他,是一個外國人善意的說話聲:「喂,工程師!請您等一等!何必如此當真,工程師!要理智一點,工程師!他完全瘋了,這個年輕人!」可是,漢斯·卡斯托普的聲音蓋過了這個聲音。

  人們看到塞特姆布裡尼先生離開了狂歡節的娛樂活動。他伸出一隻手臂,手掌越過頭頂上方。這是在他家鄉流行的一種手勢,其含義表示說不出一句話來,只能伴之以一聲長長的「喂」。漢斯·卡斯托普卻站在小沙龍裡,面對著顴骨上方那對灰白藍三色的眸子說道:

  「也許你有鉛筆吧?」

  他臉色蒼白,就像那次獨自散步回來滿身血跡地站在報告廳裡那樣蒼白;面部血管的流向十分清晰,充分顯示這個年輕人貧血的皮膚蒼白而清瘦,鼻子顯得很尖,眼睛下面的部位看上去就像死屍那樣呈青灰色。

  可是,交感神經卻使漢斯·卡斯托普心跳似打鼓,根本無法作正常的呼吸。恐懼感流遍年輕人全身每一個毛孔,連同它們的毛囊全都直立了起來。

  戴著尖三角紙帽的女士略含微笑,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他一番,面對年輕人的這副狼狽相,卻沒有表現出半點同情和擔憂。在強烈的激情面前,這樣的女性壓根兒就不懂得同情和擔憂。顯然,他比那些生來就不熟悉此道和慣於承受災難和幸災樂禍的人更熟悉這種情況。否則,他必然會對她表現的同情和擔憂格外感激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