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
一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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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好地看看她。」漢斯·卡斯托普聽見塞特姆布裡尼仿佛是在很遠的地方說,此時的他正注視著那道玻璃門,目送不久重又離開的她走出餐廳去。 「那是莉莉。」 「是誰?」漢斯·卡斯托普問道。 意大利作家顯得很高興,重複說道: 「亞當的第一個妻子。你可要當心……」 桌子旁除去他們兩人外,只有布魯門科爾博士還坐在那裡,坐在一個離得很遠的位子上。其他共進晚餐的夥伴們——包括約阿希姆在內——都已轉移到聚會室去了。漢斯·卡斯托普說: 「你今天一張口就是韻文和詩句。怎麼又來了一個莉莉?難道亞當結過兩次婚?我可一無所知……」 「希伯來的傳說是這樣的。這個莉莉成了一名妖女,她的滿頭秀髮對年輕男女特別具有危險性。」 「呸,見鬼去吧!一個滿頭秀髮的妖女。你不喜歡這個,是嗎?那你就走過來,把電燈擰亮,也就是說,把年輕人引到正確的路上去。你不想這麼做嗎?」漢斯·卡斯托普像夢遊似的說。他喝了相當多的混合酒。 「您聽著,工程師,別這麼放肆!」塞特姆布裡尼蹙起雙眉像命令似的說,「我請您使用西方國家有教養的常用的稱呼形式,也就有禮貌的尊稱!您的臉上表現出一點也不想這麼做。」 「怎麼啦?我們是在歡度狂歡節呀!這是今天晚上大家一致同意的……」 「是的,那是為了滿足那種有傷風化的興趣。對並不熟識的人稱呼『你』,也就是說,對理應稱呼『您』的人這麼做,是一種令人可憎的放肆行為!是一種原始狀態的遊戲!我討厭這種不成體統的遊戲,因為它在本質上是反對文明和發達的人性,輕浮而又厚顏無恥。我對您從來沒有稱呼過『你』,您別癡心妄想!我想引用貴國著名文學作品裡的一段話,我是想用一種詩意的話來說……」 「我也想這麼做!我也想用某種詩意的話來說。此時此刻,看來是我樂意這麼做,為此我才這麼說。至於我,我並不想對你說,對你稱呼『你』十分自然和輕而易舉。恰恰相反,為了這麼做,我不得不自我克制,不得不使出很大的勁。我樂意使這麼大的勁,我高興使這個勁,真心實意……」 「真心實意……」 「是的,真心實意,你可以相信我這一點。我們在這裡山上已經相處了很長時間——已經有七個月了,你如果計算一下的話。當然,我們在這裡山上的關係還算不上很深,但在較小的意義上說,每當我回想起來,也認為夠得上是很長時間了。你看,我們共同度過了這段時間,生活使我們走到了一起,來到了這裡。我們幾乎每天都見面,相互進行過饒有興趣的交談,部分交談內容是我在山下時根本不會理解的,但在這裡就是另一碼事,在這裡就讓我感到十分重要,容易理解。因此,每當我們討論這些問題時,我的精神就十分集中,或者說,每當你對我闡述人道主義時,我就全神貫注。當然,由於我以前太無知,不能貢獻新意見,但不論你說什麼,我始終感到是非常值得聆聽的。有了你的教誨,我增長了知識,懂得了許多……卡爾杜齊並不重要。但是,如果把共和國和美好的文體聯繫起來,或者說,把時間和人類的進步聯繫起來,那就大不相同了。反之,如果沒有時間,也就不會有人類的進步,世界只能是一個堵塞了的大水坑,一個臭水坑。要是沒有你,我什麼也不知道!我直接用『你』來稱呼你,除此之外,我就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請原諒,因為我不知道到底應該怎麼稱呼才是,我對此心中無數。你坐在這裡,我對你直接稱呼『你』,這就足夠了。你不是那種有姓有名的人,你是一個代表,塞特姆布裡尼先生,本地的和我這方面的代表——這就是你。」漢斯·卡斯托普的手掌拍打著臺布加重說話的分量。「現在我真想好好地感謝你。」他接下去說,並把盛有香檳酒和布爾貢德混合酒的高腳玻璃杯推到塞特姆布裡尼的咖啡杯那裡,隨手在桌子上碰了一下他的杯子。「感謝你在這七個月裡待我的一片盛情;是你對我這個年輕學生作了啟蒙,灌輸了那麼多的新知識;是你竭力糾正我在處世的練習和嘗試中的失誤,給我以良好的影響。它的全部價值部分是歷史的,部分是抽象的。我清楚地感覺到,為此以及為一切向你表示感謝的時刻來到了,並且還要請你原諒我不是一個好學生,正如你所說的,是個『問題兒童』。你這麼說真令我感動,每當我想到這一點,都會激動不已。一個令人操心的孩子,我這個人對你也對你的教育學才能都是如此。至於教育學,你在和我第一天見面時就談到了。當然,這也是你教導我的兩個關係之一,即人道主義和教育學的關係。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肯定還會想起許多事來。為此我請求你原諒,別把我想得那麼壞!祝你健康,塞特姆布裡尼先生!為感謝你消除人類痛苦的文學貢獻而乾杯!」他說完便向後仰著身子,幾口把香檳酒和布爾貢德酒的混合酒飲盡,然後站了起來。「現在我們到其他人那裡去吧。」 「我說,工程師,您生氣了嗎?」意大利人說,眼睛裡露出驚奇的神色。他也離開了桌子。「您的這番話聽上去就如同訣別一般……」 「不,為什麼要訣別?」漢斯·卡斯托普回避地說。他用這句話不僅回避了作出回答,而且連身體也避開了。他的上身繞成一個弧形,直接靠到了正好走來尋找他們的女教師恩格哈特小姐的身上。女教師報告說,宮廷顧問正在鋼琴室親自給大家斟狂歡節的混合熱飲料潘趣酒,那是院方贈送的;兩位先生如果還想喝上一杯的話,就請立即前去。他們隨即一同走了過去。 果真不假,貝倫斯顧問正站在室內中間的一張桌子旁,桌上罩著一塊白色臺布。貝倫斯用長柄勺從一隻湯罐裡舀出熱氣騰騰的飲料,療養客們擁擠在他的四周,把有柄的小玻璃杯向他伸過去。從外表看上去,顧問本人也因狂歡節顯得興高采烈。他今天仍然穿著醫生的白外套—— 因為職業註定他從來不會有空閑時間——戴了一頂真正的土耳其式火紅色非斯帽,拖著黑色流蘇,在他的耳朵上方晃來晃去。白外套配非斯帽,兩件裝束異常突出,平添了奇特和歡樂的氣氛。長長的白外套已使宮廷顧問的個子甚為高大,何況此刻他正埋頭斟酒,一旦直起身來,就顯得異常高大,戴著紅色非斯帽的腦袋就出奇的小。至少在漢斯·卡斯托普看來,他的臉從沒有像今天戴了這頂傻乎乎的帽子後如此奇特:短短的鼻樑,閃著淡青色的扁平臉,淺黃色眉毛下兩隻藍眼睛突出在外面,掛著淚水,閃亮而斜斜翹起的小鬍子直立在朝上撅成弧形的嘴唇上,面前湯罐裡冉冉升起的熱汽使他深感不便。他讓褐色的飲料——一種甜味燒酒熱飲料——從長柄勺裡呈弧形流進遞過來的玻璃杯裡,嘴裡不停地說著令人費解的話,斟酒桌的四周不斷爆發出響亮的笑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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