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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死之舞

  聖誕節後不久,那位來自奧地利的貴族死了……可是在這之前,節日照常進行;節日延續了兩天,如果把聖誕前夜也算進去,則是三天了。

  漢斯·卡斯托普帶著害怕和疑慮期待著它們的到來。他曾問自己,這幾天在這裡將會是什麼樣子;可是事實證明,它們是三個普普通通的日子,有早晨、中午和傍晚,天氣不大好——雪因天暖開始融化。它們像其他的日子一樣,有始有終;只是外表上稍有打扮,顯得與平日有所不同。

  它們在給它們規定的期限裡活躍在人們的頭腦和心中,給人們留下與平日不同的印象;這些印象開始時是深刻的,但不久便逐漸淡漠,乃至變為遙遠的過去。

  聖誕節期間,宮廷顧問的兒子,一個名叫克努特的年輕人,來療養院看望自己的父親。他住在位於大樓側翼的父親的房間裡——這是一個漂亮小夥子,同他的父親一樣,後脖子有些突出。他的到來立即引起人們的注意,女士們突然變得愛笑、調皮和講究穿戴起來。她們在交談中一再提到和克努特的相遇,有時在花園裡,有時在林間,有時在療養區。

  此外,他還邀請一些人到他那裡做客,都是他大學的同學,六個或七個大學生。他們上山來玩,住在「村子」裡,但在顧問家裡搭夥。克努特與他們成群結隊地在療養院附近遊蕩。漢斯·卡斯托普不喜歡這些年輕人,總是避開他們。他和約阿希姆萬不得已遇見了他們,也總是設法避免接觸,壓根兒不想和他們認識。在他這個高山病人團體的一員和那些邊走邊唱揮舞手杖的漫遊者之間,隔著一個世界;他壓根兒不想聽到他們和知道他們。此外,他們當中的大多數出身北方,有的還可能是他的同鄉;不過,漢斯·卡斯托普非常厭惡自己的同鄉,不止一次懷著憎惡想像到某些漢堡人會出現在「山莊」裡。那座城市,照貝倫斯的話說,老是給療養院提供為數可觀的病人。也許,在重病號或總是見不到的瀕死的病人當中,就有漢堡人。能見到的只有一個兩腮塌陷的商人,此人幾個星期前離開了自己的病房,吃飯時坐在伊爾蒂斯的旁邊,據說他來自庫克斯哈芬。漢斯·卡斯托普見到他也還高興,因為第一,在「山莊」

  很難結識不同桌用餐的病人,第二,漢堡很大,轄有許許多多的區。此外,這位商人對一切都抱著無所謂的態度,也大大減少了漢斯·卡斯托普原來對於突然會出現老鄉的擔心。

  總之,聖誕前夜臨近了;總有一天它會站在門前,再過一天就真的到來了……當時,也就是卡斯托普對此地的人們已經在談論聖誕節感到驚異的時候,離聖誕前夜還有整整六個星期。要是計算一下的話,那相當於他最初打算在這裡呆的時間再加上他在病床上度過的時間。這段時間,特別是前三個星期,當然卡斯托普覺得特別長,可是現在,同樣長的時間在他看來已經變得微不足道甚至等於虛無:他發現飯廳裡的病人和他有同感,他們壓根兒不把六個星期放在心上。六個星期在他們的眼裡充其量只是一個星期;六個星期的時間算得了什麼呢?可是這個問題在另一個問題面前只會相形見絀:星期是什麼呢?它不過是從星期一到星期天,再從星期一到星期天的小小的循環。只要不斷地問一問往下的時間單位的價值和意義就足以知道,把這些更小的時間單位加起來並不會得出任何有意義的結果;因為這只是一種簡單的加法,況且這些更小的時間單位往往遭到嚴重的縮短、抹煞直至消滅。如果一天的日子只是從吃午飯時刻到二十四小時後這一時刻重新到來,那麼這一天算是什麼呢?是虛無——儘管它包含著二十四小時的時間。如果一小時的時間是在躺椅上、在散步中、在飯桌旁度過的,那麼這一小時是什麼呢?同樣是虛無。把這些虛無加起來未必有多大意義。最有意義的倒是最小的時間單位,即七個六十秒,在這七分鐘的時間裡,病人們把體溫表插在口中,以便能使體溫曲線延續下去。這七分鐘的時間對於病人來說非常富於生命力和重要,它們能擴大成為一個小小的永恆,非常牢固地積澱在像幽靈般悄悄溜走的大時間裡……

  節日幾乎沒有擾亂「山莊」居民的生活秩序。早在幾天之前,飯廳右側牆下離「差勁兒的俄國人席」不遠處,已經放了一盆高高的冷杉。

  它的香味透過豐盛的菜肴的蒸氣沁入坐在七張桌旁的病人們的肺腑,引起他們當中某幾位的深思。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用晚餐的時候,他們不約而同地發現聖誕樹已被裝飾得五彩繽紛;它的枝葉上掛滿了銀絲線、玻璃小球、鍍金的松果、放在網裡的小蘋果和各種各樣的糖果,樹上的彩燭在吃飯時和飯後一直燃著。在病得不能起床的人們的房間裡,據說也亮著小小的聖誕樹;每一個房間裡都有一棵聖誕樹。就在最近幾天,郵局送來了大量的包裹。約阿希姆·齊姆遜和漢斯·卡斯托普也收到了從遙遠平原上的家鄉寄來的包裹,收到了一些小心包裝起來的節日禮物。他們在各自的房間裡把禮物拆開:有精心選擇的衣物、領帶以及皮制和鎳制的奢侈品,有許許多多的節日糕點、堅果、蘋果和杏仁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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