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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要是您也略微知道表皮下的情況,並能把看不見的東西一同畫出來,那同樣只有好處而毫無壞處——換句話說,要是人們對自然不單單感情用事,拿您來說吧,要是您除了自己的本職之外還兼任醫生、生理學家、解剖學家,並且還知道一些有關貼身衣服的秘密,那只會有好處,只會產生優越性。科學正在研究人體的皮膚,借助顯微鏡,您可以準確地檢查出它的有機結構。您不僅可以看到表皮的黏液層和角質層,還可以看到表皮下面的真皮組織,它由皮脂腺、汗腺、血管和乳腺構成。在真皮的下面是脂膜,您知道嗎?脂膜即基底層,上面有許許多多脂肪細胞,正是脂膜及其眾多的脂肪細胞造就了婦女優美的體形。當然,您還可以補充一些知識和臆測,它們也會起作用的。所有這一切就像泉水一樣源源地流入您的手中,發揮它的作用。它似乎看不見,卻始終存在著,並且賦予您的作品以生機。」

  漢斯·卡斯托普因這次談話而激動不已,前額發紅,兩眼放光,不知道首先回答什麼,因為他有許多話要說。首先,他打算把舒夏特夫人的肖像從陰暗的窗間壁上取下,移到一個更合適的地方去;其次,他壓根兒不想中斷宮廷顧問關於皮膚結構的議論,因為他本人對這方面的問題很感興趣;第三,他試圖說出自己一般的和哲學的思考,這同樣是他非常關心的事。就在他把雙手放到肖像上,準備把它從牆上取下來的時候,他趕忙說:

  「那當然,那當然!您的話很正確,很重要。我想說……也就是顧問先生剛才所說的:『不應該對自然只採取一種態度。』要是除了感性的態度以外——我覺得您剛才是這樣說的——要是除了藝術家的態度以外還採取另一種態度,簡單地說,要是人們還從另一種角度,比方從醫學的角度去理解事物,那將會是件好事。非常正確……請原諒,顧問先生,我之所以認為非常正確,是因為實際上根本不存在完全不一樣的態度和視角。準確地說,既然涉及的始終是同一個東西,那麼,不同的態度和視角只是同一個東西的變種,也就是說,是共同的興趣的變體,它們之間只存在細微的差別,因此藝術活動不過是這種共同興趣的一部分和特殊的表現形式罷了,如果可以這樣講的話。是呀,請原諒,我想把這幅畫取下,因為這裡太暗,我想把它拿到沙發那邊,不知您意下如何?……我想趁此請教一下,醫學科學到底研究什麼?當然,我在這方面完全是外行,但我深信,醫學研究的對象是人。那麼,法學、立法和司法的對象又是什麼呢?同樣是人。和教學活動有密切聯繫的語言研究的對象是什麼呢?神學、拯救靈魂和牧師職務的對象又是什麼呢?所有這些職業都和人有關係,所有這一切只是同一個重要的……最重要的興趣,即對人的興趣的不同方面。一句話,所有這一切都是人文主義的職業,誰要是想獻身於這些職業,就得首先研究古代的語言,這是基礎,正所謂是為了形式的教育。我這樣說,您也許會感到驚異,因為我本人不過是個實際工作者和技師。不過,前不久我在臥床靜養時曾經想過,要是每一種人文主義的職業都能把形式的因素,把形式、優美的形式的觀念作為自己的基礎,那將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它將給人類帶來高尚的多餘的東西,帶來感情和……禮貌——興趣也因此會變為一種騎士的殷勤……也許,我並沒有恰當地表達出自己的意思,不過,從我的談話中您可以看出,精神的東西和美的東西是融合在一起的,說實在的,它們始終是同一個東西。換句話說,科學和藝術是統一的,藝術活動當然也屬￿這個統一體,在一定的意義上作為大學中的第五大科系,因為藝術活動同樣是一種人文主義的職業,不過是人文主義興趣的一種變種,因為它最重要的題目和注意的對象也是人。我想,您是會同意我的看法的。當我在青年時代試著作畫的時候,我只畫了一些船和大海。不過,在繪畫體裁中最吸引我的還是肖像,因為它直接把人作為自己對象,所以我有一次曾經問您,宮廷顧問先生,您是否在從事肖像畫創作……您不認為我把它掛到這裡更好一些嗎?」

  貝倫斯和約阿希姆驚奇地望著卡斯托普,意思仿佛是他應當為自己這番胡謅感到羞愧才是。然而,漢斯·卡斯托普並沒感到難為情,因為這時他正全神貫注地忙自己的事。他把舒夏特夫人的肖像按在長沙發後面的牆上,意思是要主人回答此處的光線是否更好一些。就在這時,女傭人用託盤端來了開水、酒精燈和幾隻咖啡杯子。宮廷顧問請客人進入吸煙室,同時說:

  「當初您更應該對雕塑感興趣,而不應該對繪畫……當然,這兒的光線要好一些,如果您認為它適合這兒的光線的話……我所指的是雕塑,因為它完完全全地、地地道道地只和人打交道。但願酒精燈不要把水煮幹了。」

  「完全符合事實,雕塑。」當他們朝吸煙室走過去的時候,漢斯·卡斯托普說。他忘了把肖像重新掛到牆上或把它放下,卻把它貼在大腿上帶進了隔壁的房間。「不用說,像希臘的維納斯或大力神,這樣的雕塑作品無疑十分清楚地體現了人文主義的原則,要是認真想一想,雕塑藝術才是真正的人文主義藝術。」

  「唉,至於小小的舒夏特夫人,」宮廷顧問評論道,「她更適合於作繪畫的對象。我相信,古希臘雕塑家菲狄亞斯或另外一位名字以摩西文結尾的雕塑家要是看到她那副面容,准會嗤之以鼻……您怎麼啦,腿不方便嗎?」

  「謝謝,請放心,我暫時把舒夏特夫人的肖像靠在我的椅腿上,讓它好好立一會兒。希臘的雕塑家們可不大關心頭,他們感興趣的主要是身體,或許是因為身體最能體現人文主義的原則吧……這麼說來,女性的雕塑品主要意味著脂肪,是嗎?」

  「是的,意味著脂肪!」宮廷顧問斷然回答。說罷,他打開壁櫥,取出煮咖啡所需的配件:一只管形的土耳其咖啡磨,一隻帶長柄的煮水鍋,用來放糖和咖啡粉的雙層容器,全是黃銅做的。「軟脂、硬脂和油酸脂。」他繼續說,一面把咖啡豆從一隻白鐵罐倒進磨裡,然後開始轉動磨的曲柄。「二位請看,我自己做咖啡,從頭至尾,這樣咖啡的味道加倍的好。二位以為如何?會不會像希臘神話中的神仙食品?」

  「不會,我早知道有這種食品,但從您嘴裡說出來的確令人驚訝。」

  漢斯·卡斯托普回答道。

  他們一同坐在門和窗之間的角落裡,面前放著一張竹制的小幾,幾上墊著一塊東方圖案的黃銅板,黃銅板上面放著咖啡具和煙具。約阿希姆和貝倫斯並排坐在帶靠墊的土耳其式沙發上,漢斯·卡斯托普單獨坐在帶輪子的安樂椅裡,把舒夏特夫人的肖像靠在椅子腿上。他們腳下鋪著一塊彩色地毯。宮廷顧問用勺舀了一些咖啡和糖,放進煮鍋,然後再倒進一些水,讓酒精燈把水煮開。泛著深棕色泡沫的煮好了的咖啡被倒入蔥彩式的杯子裡,表兄弟開始品嘗這又濃又甜的咖啡。

  「話又說回來,你們的——」貝倫斯說道,「你們的雕塑品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脂肪,雖然在程度上趕不上婦女的。像我們這樣的人,脂肪通常只占體重的二十分之一,而在婦女的身上,脂肪要占體重的十六分之一。要是沒有皮下細胞組織,我們大家都會幹縮成羊肚菌。隨著年齡的增長,皮下細胞組織逐漸消失,我們的身上就會出現大家所知道的不雅觀的皺紋。在婦女的胸部、腹部和大腿部,一句話,凡是對心和手有誘惑力的部位,皮下細胞組織最厚,脂肪也最多。腳掌也有脂肪,而且怕癢。」

  漢斯·卡斯托普把管形的咖啡磨拿在手裡,一邊轉動,一邊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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