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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您認識?」貝倫斯想知道對方的回答。

  「認識,我不可能弄錯。這是那位坐在『好樣兒的俄國人席』的夫人,取了個法國名字……」

  「對,她叫舒夏特。我很高興,因為您發現了相似之處。」

  「畫得太像了,真是惟妙惟肖!」漢斯·卡斯托普撒謊道。他之所以撒謊,與其說是出於虛偽,不如說是他意識到如果一切都按正常的方式進行,他是不該把那畫像的模特兒認出來的,就像約阿希姆在當時並沒有把它認出來一樣。善良和輕信的約阿希姆,在漢斯·卡斯托普當著他的面撒謊之後,終於醒悟過來,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是的,畫得很像。」他輕聲說,並且順水推舟,準備和他表弟一道去觀賞舒夏特夫人的肖像。漢斯·卡斯托普意識到,雖說他們沒有參加涼臺上的社交活動是個損失,但是通過這次參觀已經得到了彌補。

  這是一張小側面的半身像,比真人稍小一點,袒胸露肩,兩肩和胸脯上只披著一塊輕軟透明的褶紗。肖像裝在一個黑色大鏡框裡,框子有鍍金的邊飾。畫上的舒夏特夫人看上去比她本人大十歲,這是非專家畫的肖像的通病,因為淺薄的涉獵者喜歡追求強烈的效果。整個臉上紅色太多,鼻子畫得不成功,頭髮的顏色也不對,看上去像枯草,幹硬而又蓬亂,嘴則是歪的。顯然,畫師並沒有抓住這張面孔的美好和迷人之處,或者抓住了,但沒有能力把它表達出來。整個肖像把舒夏特本人的面容變粗糙了,並沒有取得預期的效果,換句話說,肖像和它的原型只是遠親,兩者之間並無緊密的關係。所以,就整體而言,肖像只能算拙劣的繪畫作品。然而,漢斯·卡斯托普並不想深入地研究像還是不像的問題;這幅亞麻布跟舒夏特夫人本人畢竟有關,對他來說就已經完全夠了;這幅肖像應當表現舒夏特夫人,她本人曾經在這些房間裡給顧問當過模特兒,這一點對他來說就已經夠了。他激動地重複說了一遍:

  「畫得太像了,和舒夏特夫人一模一樣!」

  「可別這麼說。」顧問表示謙虛,「這是件非常巨大和艱苦的工作,我壓根兒不敢想像能勝任,雖然我們已經畫了大約二十次——可是,像她這樣特別的面孔,不是誰都能對付得了的。您想必以為這樣的面孔——它長著愛斯基摩人的顴骨和發酵的酸麵團上的裂縫似的眼睛——很容易被把握。沒有的事。您要是只注意細節,就會把整體搞糟。真令人傷腦筋。您認識她嗎?也許,我不該照著她畫,而應該憑著記憶畫。您到底認不認識她?」

  「認識,不過很表面,就像此地的人們對她的認識一樣……」

  「我也認識她,不過更多的是從內部和皮下,您知道,我對她的動脈血壓、組織彈性和淋巴活動,可以說是了如指掌——出於某些原因。

  然而,她身體表面上的東西,我卻不大瞭解。您見過她走路的樣子嗎?

  她走路時總是躡手躡腳、東張西望,活像一隻潛行的母貓。我們就拿她的眼睛作為例子吧——我說的不是眼睛的顏色,當然,這方面也有問題,我說的是眼睛的位置和式樣。您知道,她的眼眶是窄的,還有點斜。不過,這只是表面現象。容易使您上當的是內眥贅皮,這是一種眼睛的變體,為某些種族所特有。所謂內眥贅皮,是指眼睛上有塊過剩的皮膚,它來源於這種人的扁平的鼻樑,然後經過眼瞼皺襞,進入眼睛的內角。

  如果您把鼻根上的皮膚拉緊,她的眼睛就會和我們的完全一樣。這無疑是一種誘惑人的假像,而且並不光彩,因為究其根源,內眥贅皮是一種返祖現象,有礙於視力。」

  「原來如此。」漢斯·卡斯托普說,「我並不知道這個,但早就想知道她的眼睛到底是怎麼回事。」

  「假像,騙人的玩藝兒。」宮廷顧問強調說,「要是您把她的眼睛簡單地畫成斜視的和眯縫的,您就會白費力氣。您必須正本清源,找出眼睛斜視和眯縫的真正原因,然後再如實地加以表現。換句話說,您必須借助幻想引起幻想,為此當然需要知道什麼是內眥贅皮。知識絕不會礙事的。您仔細看一看她的皮膚,她身上的皮膚。您覺得它畫得如何,是畫得生動還是畫得並不特別生動?」

  「非常生動,」漢斯·卡斯托普說,「皮膚畫得非常生動。我相信,我從未見過畫得這樣好的皮膚,就連毛孔都能辨別出來。」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輕輕地撫摩畫上露頸肩的女衫,這低領的女衫在過紅的面孔映襯下顯得格外白,而女衫下面的通常見不到陽光的身體部分,有意無意地給人一種裸露的印象——總之,這種印象是通過相當粗劣的手段達到的。

  儘管這樣,漢斯·卡斯托普的讚揚畢竟也有根據。那隱沒在淡藍色的帶褶的披紗之中的嬌弱但並不瘦的胸脯,它軟而光滑的微微閃爍的白皙的皮膚,看上去很像是天然的。顯然,藝術家是帶著感情在畫這皮膚;不過,在無損於這種感情賦予皮膚的魅力的情況下,藝術家還成功地賦予了皮膚以某種科學的真實性和生動的準確性。他仿佛利用了亞麻布的粒狀結構,尤其是在鎖骨微微突出的部位,通過油畫顏料使亞麻布的粒狀結構變為了生來就不平滑的皮膚的表面。在胸部的左下方,可以看到一個胎記;在兩個乳房之間,淺藍色的血管隱約可見。觀畫者仿佛覺得在看這裸體的時候由於肉欲而全身產生一陣難以察覺的戰慄,甚至可以說感到了這身體在出汗,嗅到了這肉體散發出的看不見的生命的氣息;要是你把嘴唇緊貼著這肉體,你感到的將不是清漆和顏料的氣味,而是人體的氣味。總之,我們只是描繪了漢斯·卡斯托普的印象。不過,就算他所尋求和渴望的正是這樣的印象,我們也應該實事求是地強調指出,在這些房間裡,舒夏特夫人露頸袒胸的肖像是一幅最值得注意的繪畫作品。

  貝倫斯顧問把手插在褲袋裡,晃動著身子,亦步亦趨地跟隨他的兩位客人觀看自己的作品。

  「我很高興,同行先生。」他開始說,「我很高興,您明白了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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