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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關於人體的學問

  漢斯·卡斯托普和約阿希姆·齊姆遜吃過午飯後坐在花園裡,身上穿著白褲子和藍上衣。這是一個受到讚揚的十月裡的日子,它既讓人感到熱,又讓人感到輕鬆,既令人感到喜氣洋洋,又令人感到形勢嚴峻。

  在南邊山谷的上方,天空一片蔚藍;在佈滿小道和村落的山坡上有許多牧場,牧場上依舊長著綠油油的青草;在密密麻麻的林木之間,一群群的母牛正在吃草,從它們的頸上發出持續不斷的鈴聲——這些由金屬撞擊出的聲響宛如單調恬靜的音樂,清楚地、不受干擾地在稀薄和純潔的空氣中散播開來,加深了籠罩在高山地區的節日的氣氛。

  表兄弟坐在公園盡頭的一張長凳上,眼前是一個由幼小的冷衫組成的半圓形的花壇。這地方位於一個高出山谷五十米的、四周圍有籬笆的平臺的西北端,平臺形成了整個「山莊」的基座。他們倆沉默不語。漢斯·卡斯托普抽著雪茄。他心裡對約阿希姆不滿,因為後者吃過午飯不想參加在涼臺上的社交活動——病人們在飯後的臥療之前總喜歡到涼臺上來談天——而違反他的意願硬把他拉到花園的這個安靜所在來了。

  這說明約阿希姆是專橫的。嚴格地講,他們倆並不是暹羅的雙生子。如果他們的興趣不一致,他們可以分開。漢斯·卡斯托普到這裡來,不是為了陪伴約阿希姆,他本人也是個病人。想到這裡,他面帶慍色。他本可以一直心安理得地對約阿希姆生氣,因為他反正有瑪利亞·曼齊尼雪茄可以抽。他把手伸進上衣的側袋裡,把穿著咖啡色皮鞋的腳伸到前面,嘴裡叼著一支長長的淡灰色雪茄。這煙是剛開始抽的,因此它頭上的煙灰還沒有被抖掉。飽餐之後享受一下它的香味,是他臥床靜養之後重新獲得的最大快樂。雖說他在此地高山療養院的唯一任務是適應他所不習慣的東西——至於他的胃的化學機理,他那乾燥的、容易出血的粘膜的神經,它們顯然對抽煙已經完全適應了:在這六十五天或七十天裡,隨著時光的流逝,他的身體逐漸地乃至完全地適應了這精製的能使人興奮或麻醉的煙草。他為這重新獲得的能力而感到高興。道德的滿足加強了肉體的享受。在臥床休息期間,他從隨身帶來的兩百支雪茄煙中省下了一些,如今還保留在他身邊。除此之外,他還寫信給薩勒恩大娘,求她在給他寄內衣和冬衣的同時再寄五百支不來梅產的雪茄來,以滿足他的需要。雪茄放在一個漂亮的小漆盒裡,盒子上面畫著一個燙金的地球儀、許多獎章和一個四周飄揚著旗幟的展覽館。

  此刻,兩位年輕人突然發現貝倫斯顧問正朝花園走來。他今天中午曾和病人們一起在飯廳裡用餐,大家看到他坐在薩洛蒙太太的桌旁,兩隻大手握在一起,看著他的盤子。吃過午飯,人們又看到他呆在平臺上,和病人們談一些個人的問題,讓那些沒有看過他表演的病人看他用靴帶表演戲法。眼下他正在花園裡的石子路上溜達,身上沒有穿醫生的工作服,而穿著小方格花的燕尾服,頭上戴著大禮帽,嘴裡同樣銜著一支雪茄——一支很黑的雪茄。他大口大口地吸著,吐出一團團乳白色的濃煙。

  他的頭、他的臉以及淡青色的發熱的雙頰、塌鼻子、濕潤的藍眼睛和向上翹起的小鬍子,還有他那瘦長而微顯傴僂的身軀,這一切和他那大手大腳相比,統統顯得微不足道。當他發現表兄弟時,神經頓時緊張起來,顯然是嚇了一跳;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因為他得面對面地向他們走去。

  不過,他還是像往常那樣,愉快地和客客氣氣地向他們問好,而且引用了席勒的敘事詩《伊畢庫斯的鶴》中的一句:「你瞧,你瞧,蒂莫陶斯!」

  為了給他們的新陳代謝祝福,他堅持請他們坐在凳子上別動,因為為了表示對他的尊敬,表兄弟想從凳子上站起來。

  「免了,免了。請別客氣,我是個講實際的人。你們完全沒有必要為我站起來,因為你們二位都是病人。你們沒有必要這樣做,我不會見怪的。」

  隨後,他站在他們面前,用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著雪茄煙。

  「這煙草的味道如何,卡斯托普?讓我看一看,我可是行家和愛好者。煙灰很好,簡直就是一位皮膚黝黑的美人,您說對嗎?」

  「瑪利亞·曼齊尼,不來梅產的飯後抽的雪茄,顧問先生。每支十九芬尼,價錢便宜,但具有葡萄酒的芳香,同樣價錢的其他的雪茄可沒有這種香味。我是免費得來的。正如您所見,『蘇門答臘——哈瓦那』,它外面的包葉是淺色的。我很習慣抽這種雪茄。純度中等的混合型雪茄,很夠味道,但舌頭並不感到刺激。我不喜歡老彈煙灰,最多也只彈兩次。

  當然,這種雪茄有時也會耍脾氣。不過,生產這種雪茄的時候檢查特別仔細,因此瑪利亞的質量非常可靠,很少有抽不著的時候,可以敬您一支嗎?」

  「謝謝,我們可以換著抽。」說著,他們各自打開了自己的煙盒。

  「這種雪茄,」宮廷顧問說,同時把他的盒子遞給卡斯托普,「富有血性,您知道嗎,有生氣有活力。聖·菲力克斯·巴西。我總是抽這種雪茄。一種真正的消愁解悶物,辣得像燒酒,尤其是在快抽完的時候,有一種火辣辣的味道。有人建議我抽這種雪茄要克制一些,切莫一支接一支地抽,否則就會吃不消。不過,與其整天吸水蒸氣,不如一次喝個夠……」

  他們倆把互贈的禮物在手指間轉來轉去,擺出行家的樣子仔細觀察那苗條的軀體。他們倆看到,在有的地方已經破損的微微隆起的外部包葉上,有許多斜的平行的筋條,看上去好像是有點粗糙的皮膚上的跳動的血管,此外,在身體的各個部位上還有光線在閃耀,一切都使人想到某種有機的活的東西。漢斯·卡斯托普道出了這種想法:

  「這樣的雪茄有生命。它似乎在呼吸。在家裡的時候,我忽然生出把瑪利亞保存在一個密封的白鐵盒裡的念頭,為的是防止它受潮。您想它這樣會死嗎?它死了,在一個星期之內就死了——全都變成了硬邦邦的屍體。」

  於是,他們倆開始交換保存雪茄尤其是保存進口雪茄的經驗。宮廷顧問喜歡進口香煙,特別喜歡抽辛辣的哈瓦那雪茄。可惜的是,他卻受不了它。有一次,在交際場合,他醉心於這種雪茄,可是據他說兩支小小的亨利·克萊差一點兒送了他的命。「我在喝咖啡的時候抽這種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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