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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約阿希姆對這一切感到痛苦;可是,喜劇的主角卡斯托普自己卻一點也不怕暴露真情,也許他認為,他要是隱藏遮掩,不被人注意,反倒不會獲得自己的權利。他想,大家是會理解他的。當然,理解中難免混雜著幸災樂禍,這一點他只好忍受。每當開始用餐,飯廳的玻璃門哐啷一聲被帶上的時候,卡斯托普的臉總是一陣紅一陣白。這時,不僅他同桌的病友,就連鄰桌的病友都朝他看,都在欣賞他那變化多端的面孔。

  這種反應反倒使他感到滿意;他覺得,要是他的激動引起普遍的關注,就說明他的情感得到了大夥兒的承認和贊許,對他的事情將是一種促進,對他模糊而大膽的願望將是一種支持。想到這一切,他甚至感到幸福。事情竟然發展到這種地步:病友們為了觀看一下這位被愛情弄得神魂顛倒的年輕人,還特意聚到一起。情況大致是每次吃完飯後,病友們就聚集在涼臺上;要是星期天下午,他們就聚集在門房的前面,因為在這一天,郵件不分發到每一個房間,他們得自己到門房去取。他們早就知道,療養院裡有一個狂人,從他的臉上就可以知道他的一切。你瞧,施托爾太太,恩格哈特小姐,克勒費特小姐和她的長著一張貘臉的女友,還有不可救藥的阿爾賓先生,手指甲很長的年輕人以及他那個圈子的其他成員,全都站在一起,個個低垂著下巴,鼻子裡不停地發出呼哧聲,凝神地看著漢斯·卡斯托普。他呢,臉上露出茫然若失的神色和充滿激情的微笑,面頰緋紅——他初到此地的頭一天晚上也曾面頰緋紅——兩眼發光——當他第一次聽到奧地利人的咳嗽聲時,兩眼也曾發光——而且光始終朝著一個方向……

  在這種情況下,好心的塞特姆布裡尼總是向漢斯·卡斯托普走去,希望和他交談,詢問他的健康情況。可是,漢斯·卡斯托普是否能夠正確理解塞特姆布裡尼這一光明正大的毫無偏見的友好行為,那就很難說了。事情發生在星期天的下午。當時,療養客們擁擠在門房的前室裡,伸手向門房要他們的信件。約阿希姆也擠在他們當中。他的表弟沒有朝他走去,而是站在擁擠的人群後面,臉上露出剛才所描寫的表情,希望克拉芙迪婭·舒夏特能看他一眼;此時,她和她的桌友們站在附近,等待著擁擠的人群離去。在這各種等級的病人混雜在一起的擁擠不堪的時刻,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有充分的欣賞克拉芙迪婭·舒夏特的機會。

  正是出於這個原因,他喜歡分發信件的這一時刻,並焦急地等待它的到來。一個星期以前,他不知不覺地朝取信件的窗口走去,緊緊挨著舒夏特夫人,以致她無意中碰了他一下。她微微地朝他轉過頭,對他說了聲「對不起」;而他呢,感謝精力高度集中帶來的隨機應變的能力,不慌不忙地回答道:

  「沒關係,夫人!」

  他想,每星期天下午都要在傳達室分發信件,這是多麼好的機會啊!我們可以說,自從上星期的事情發生以來,他度日如年,焦急地等待七天以後的同一個時刻的重返;而等待意味著趕到時間的前頭,意味著不把時間和當前看做禮物,反倒視為障礙,意味著否定和消滅它們的內在價值並在思想上超越它們。人們常說等待是無聊的。然而等待也能娛人,甚至是一種消遣,因為等待者白白地耗費了大量的時間,而無需把它們用於自己的生活。可以說,只從事等待的人如同饕餮之徒一樣,他的消化器官吞進了大量的食物,但並沒有把它們消化,變為有用的營養成分。

  推而廣之,人們可以說,如同未消化的食物不能強身一樣,白白等過去的時間也不能使人變得更成熟。當然,純粹的不夾雜任何動機的等待實際上是不存在的。

  總之,一個星期的時間被耗掉了,星期日下午分發信件的時刻和七天前一樣又來到了。漢斯·卡斯托普懷著非常激動的心情,等待著這一美好機會的到來。到時候,他每時每刻都有可能和舒夏特夫人發生關係。

  逢到這樣的機會,漢斯·卡斯托普的心便開始收縮和怦怦地跳個不停,儘管他並不希望機會變為現實。有兩方面的原因——軍人的和平民的——妨礙他和舒夏特夫人建立關係:一方面,因為有正派的約阿希姆在場,漢斯·卡斯托普得顧及自己的榮譽和義務;另一方面,卡斯托普本能地意識到,跟克拉芙迪婭·舒夏特的關係將是一種有修養的關係,他們只能用「您」相稱,只能彬彬有禮,並且盡可能用法語交談。他覺得,這樣的關係既沒有必要,也不值得渴望,因為它們已經過時……基於這些考慮,他沒有走近舒夏特夫人,而是站在一旁看她說笑——從前,在校園裡,他曾看到過普希畢斯拉夫·希培這樣說笑——她的嘴大大地張開,顴骨上方灰綠色的斜眼眯成了一道縫。這看上去本來一點也不「美」,但是又有什麼可奇怪的呢?戀人是很少用理智去進行審美和道德判斷的。

  「您也在等待信件,工程師?」

  說這話的只可能是一個搗蛋鬼。漢斯·卡斯托普嚇了一跳,驀地轉過身去,看見了站在他面前的面帶微笑的塞特姆布裡尼先生。當初,在排水溝邊上的長凳旁,塞特姆布裡尼曾用同樣含蓄而仁慈的微笑歡迎初到此地的卡斯托普。此時,漢斯·卡斯托普看到意大利人的微笑,不禁像當時一樣感到羞愧。不管他多少次在夢中試圖趕跑這個「流浪樂師」,因為這傢伙老是「妨礙」他,但醒著的他畢竟要比做夢的他好。當漢斯·卡斯托普再次看到塞特姆布裡尼的微笑時,他不僅感到慚愧,而且有所醒悟,於是帶著感激的心情說:

  「不,我沒有多少信件,塞特姆布裡尼先生,我又不是公使!也許會有誰給我們當中的一個寄來張明信片什麼的。我的表兄正在那兒查詢呢。」

  「那個跛腿魔鬼剛把我的一小包信件交給我。」塞特姆布裡尼說道,同時把手伸向那件老穿在身上的厚呢絨外套側面的口袋。「我不否認,這是一些有趣的東西,一些具有文學和社會影響的東西。不瞞你說,有家人文學科研究所非常賞識我,邀我參加編寫一部百科全書……一句話,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工作。」塞特姆布裡尼先生中止了自己的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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