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九四


  儘管此時烈日炎炎,但只要看一看森林中層次分明的褐紅色的色調便可認出,冬天就快到了。當然,要是細看草地上的野草,它們會悄悄地告訴你真情。漢斯·卡斯托普剛到此地時,山坡上曾開滿紅門蘭、耬鬥菜、野丁香;如今,曾經裝飾過山坡的這些野草再也看不到了。草地上只剩下龍膽紫和低矮的秋水仙。這說明,在地表熾熱的空氣中含有一定的清涼,它能使外表幾乎曬黑了的臥療病人頓感涼意徹骨,就像發高燒的病人突然冷得打哆嗦一樣。

  由於漢斯·卡斯托普不是自己時間的主人,所以他用不著監督時間的進程,無須劃分、計算和命名時間單位。他並沒有意識到十月已悄悄地來臨,只是身體已有所感受:灼熱的陽光裡包含著清涼——這種新鮮而強烈的感覺甚至使他作了個烹調上的比較:他想起了他對約阿希姆說過的「出人意外的蛋捲」,即一種上邊為熱的雞蛋沫、下邊為冰淇淋的蛋捲。他常常說些出人意料的話,而且說得既快又流暢,聲音裡充滿著激動,就像一個身體發熱卻打冷戰的人在說話一樣。不過,他多半沉默寡言,甚至有些孤僻,這是因為他的注意力雖然面向外部世界,但卻只集中在一點上,所有其他的東西,不管是人還是物品,在漢斯·卡斯托普頭腦裡產生的霧中都已變得朦朧不清。這種霧,在貝倫斯顧問和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看來,定是他體內能溶解的病毒的產物;這一點,就連頭腦迷糊的漢斯·卡斯托普本人也不否認。只不過認識本身並沒有使他身上產生克服這種迷醉狀態的能力,更不用說產生戰勝它的願望了。

  因為這是一種自我陶醉,所以它不希望清醒,甚至覺得清醒是可惡的。它甚至戰勝了試圖削弱它的各種印象;為了保存自己,它不允許這樣的印象發生。漢斯·卡斯托普知道並早就說過,舒夏特夫人的臉孔側面並不好看,輪廓有些尖削,看上去似乎已不怎麼年輕。怎麼辦呢?他避而不看她的側面;要是她在遠處或近處偶然向他轉過臉孔的側面,他索性就閉上眼睛;這使他感到痛苦。為什麼呢?他的理智本該愉快地利用這個機會大顯身手!可是,誰需要他這樣做呢?……在這些美好的日子裡,克拉芙迪婭再一次穿著白色的帶花邊的晨衣——天氣暖和時,她才穿它,穿著這樣的晨衣,使她顯得特別嫵媚動人。——到餐廳吃第二頓早飯的時候,她總是姍姍來遲,總是哐啷一聲摔門而入,總是一高一低地抬起雙手,微笑著把臉正對圍桌用餐的病人,仿佛在亮相似的;這時候,漢斯·卡斯托普總是立刻興奮得面色發白。他之所以如此心醉神迷,與其說是他看到了她迷人的外表,不如說她那的確誘人的外表強化了他頭腦中的甜蜜舒適的醉意,使他的怡然陶醉感找到了辯護和養料。

  像塞特姆布裡尼那樣的道德家,興許會把這種缺乏意志的現象稱為放蕩或「放蕩的一種形式」。漢斯·卡斯托普不止一次地回想起意大利作家關於「疾病與絕望」的言論;對這些言論,他要麼覺得不可理解,要麼裝出似乎理解了的樣子。他仔細觀察克拉芙迪婭·舒夏特,看她鬆弛的脊背和朝前伸出的脖子。他發現,她總是很晚才來餐廳吃飯,既不向人說明理由,也不向人道歉,我行我素,目無他人。他發現,正是由於她缺乏基本的道德觀念,出入餐廳時總是很響地開門或關門,在手裡捏麵包球,偶爾還咬咬指甲邊兒——看到這一切,他心裡突然產生一種模糊的預感:如果她有病——不錯,她是有病,而且幾乎不可救藥,因為她有好幾次不得不長久地住在這裡——那麼,她的疾病雖說不純粹出自道德的根源,但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道德原因引起的,正如塞特姆布裡尼曾經說過的那樣,她的疾病不是她「懶散」的原因或後果,而是她的懶散本身。卡斯托普還回憶起人道主義者在談到跟他一塊兒靜臥的「安息國人和斯基福人」時流露出的輕蔑神色;對這種自然、坦率、無須論證的鄙視和厭惡的神色,漢斯·卡斯托普早就心領神會。還在他剛到此地不久的時候,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飯桌旁,也曾從心底裡湧起對那猛然關門的響聲的巨大憎惡,甚至沒有受到誘惑也去咬咬手指頭——因為他手裡正好拿著他的瑪利亞·曼齊尼雪茄——他心裡對這個細眯眯眼的外國女人的無禮行為十分惱火,但當他聽到她試圖用他的母語表達自己的意思的時,心中油然產生出了優越感。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漢斯·卡斯托普的心理發生了深刻的變化。

  現在,他幾乎完全拋棄了原來的感覺;相反,意大利人倒成了他發怒的對象,因為他目中無人,自命不凡,瞧不起「安息國人和斯基福人」,而且他心目中的安息國人和斯基福人不單單指坐在「差勁兒的俄國人席」的病人,不單單指坐在那兒的兩位俄國大學生——他們的頭髮蓬鬆,似乎沒有穿內衣,用一種別人無法理解的、完全陌生的語言爭論不休,顯然他們除了用只有他們才懂得的語言進行爭論以外,再也不知道用別的語言表達自己的意思;而他們自己的語言聽起來軟弱無力、枯燥乏味,使人聯想起貝倫斯顧問新近所作的描寫——沒有肋骨的胸廓。不足為怪,這些人的修養和舉止的確會使人道主義者產生優越感。他們用刀吃飯,把公用廁所弄得髒到無法形容的程度。塞特姆布裡尼斷言,他們當中的那位醫學院高年級學生對拉丁語一竅不通,例如,他就不知道真空是什麼。而漢斯·卡斯托普根據自己的經驗,也不相信施托爾太太是在撒謊;她曾在吃飯時對人說,三十二號房間的那一對夫婦,每當早晨按摩員去為他們按摩的時候,總是還雙雙躺在床上。

  就算這一切都是事實,但在「好樣兒的」與「差勁兒的」之間畢竟還是存在著明顯區別。漢斯·卡斯托普對塞特姆布裡尼的做法不能不感到驚訝,因為這位共和制度和優良作風的宣傳家傲慢而清醒地——尤其是他顯然很清醒,儘管他也發燒,燒得頭腦發昏——不分青紅皂白地把這兩桌不同的療養客通通叫做「安息國人和斯基福人」。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非常清楚這不分皂白的嘲諷的含義;他甚至開始意識到舒夏特夫人的疾病和她的所謂「懶散」之間的內在聯繫。但是,他對塞特姆布裡尼的態度,正如他有一次對約阿希姆說過的那樣,起先是生氣和不屑理睬,而後來突然地插進了「另外的與判斷毫無關係的事件」,就使所有的道德準則、教育影響、雄辯口才以及有關共和政體的一切說教都對他失去了作用。不過,我們不禁要問——也許我們的提問正中塞特姆布裡尼的下懷——使卡斯托普完全失去判斷能力、剝奪了他判斷的權利、甚至使他高高興興地自動放棄這一權利的可疑的突發事件,究竟是什麼呢?我們問的不是這一突發事件的名稱,因為每個人都知道它;我們想知道的是這一事件的道德性質;老實說,我們並不指望人們會對它作出非常樂觀的回答。至於漢斯·卡斯托普,這一突發事件的確對他產生了作用,他不僅因此棄絕了判斷,而且身體力行,開始效法舒夏特夫人的生活方式。以往,他總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旁,如今,他佝僂著身子懶洋洋地坐在那兒,覺得這樣的姿勢非常有助於減輕臀部肌肉的疲勞。此外,他試著仿效舒夏特夫人,進門的時候不是輕輕地慢慢地把門掩上,而是哐啷一聲把它摔上,覺得這樣關門既方便又自然。這種態度,從表達方式上看,和約阿希姆在火車站歡迎他時聳聳肩並無兩樣;這種態度,自從他到高山療養院之後,時時刻刻都可以發現。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