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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於是,他本著這種精神開始給家裡人寫信,借助約阿希姆已多次運用過的那種技能:仰臥在躺椅上,手裡拿著自來水筆,高高抬起的膝蓋上放著旅行用的文件夾。在一張療養院的信箋上——桌子的抽屜裡放著一大疊這樣的信箋——他開始給雅默斯·迪納倍爾寫信,因為在舅公舅父三人當中,雅默斯·迪納倍爾跟他最親近,他便請求他把所有的情況告訴當參議的舅公。漢斯·卡斯托普在信中談到討厭的突發事件,談到已被證實的擔心,談到醫生要求他在此地呆到冬天,也許度過整個的冬天,因為像他這樣的病往往比那些開始時顯得更加嚴重可怕的病人更難治療,所以必須採取有力的措施,及早地一勞永逸地加以根治。從這個觀點看,他偶然來到高山肺病療養院,迫不得已讓醫生作了體檢,不能不說是一件幸事和命運的巧安排;不然,他對自己的病還會長期蒙在鼓裡,說不定哪天由於病情惡化而大吃苦頭。至於對意想中的治病時間,也無須感到驚異,起碼需要整個冬天,說不定要等約阿希姆返回平原之後他才能出院。在這裡,時間概念有別於通常的到海濱和療養地旅行的時間概念;月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最小的時間單位,毫無必要按日計算它……

  天氣已經很涼,漢斯·卡斯托普穿著雙排扣長大衣,還用被子圍住身子,用凍得發紅的手給平原上的舅父們寫信。有時,他撂下寫滿一行行既有道理又有說服力的文句的信紙,透過秋日的濛濛煙霧眺望熟悉的景色:那長長的山谷,在它的出口處沉積著一堆堆的卵石,看上去像光滑發亮的淡色玻璃;在山谷的底部,有許多白色的村落,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爍爍;山谷的斜坡上,有的地方覆蓋著陰森茂密的森林,有的地方覆蓋著綠油油的草地,在草地上,牛群正在吃草,鈴鐺發出丁當的聲響。

  卡斯托普頓時覺得全身清爽,不知不覺已下筆千言,懼怕寫信的心理早已一掃而光。在寫信的過程中他逐漸明白,他的陳述不僅清楚,而且具有說服力,想必能得到家裡人的完全贊同。作為家庭的一員,年輕的卡斯托普在當時的情況下有理由為自己提出一些要求,有理由享受理應屬￿他的各種舒適的生活設備。這是理所當然的。要是他回家——家裡的人不是還會根據他的病情再次把他送上山來嗎?因此,他在信中列舉了他所需要的一切東西,最後請求定期匯來所需的錢,每月八百馬克就足以應付一切需要了。

  然後,他在信末署上自己的名字,這樣信就算寫完了。這第三封家信內容非常豐富,花去了大量的時間——不是按照下邊的時間概念,而是按照此地上邊的時間概念。他把寫好的信拿到面前,謝天謝地,它認可了卡斯托普的自由。這個詞他並沒有明確地用過,不,他甚至在心裡也沒有提起過它,但卻感到了它所包含的極其寬廣的涵義;這是他在此地逗留期間的最大收穫。然而,他所理解的自由跟塞特姆布裡尼理解的自由畢竟很少相同。此時,在他身上,業已熟悉的恐懼與激動像波濤一樣洶湧。他歎了一口氣,胸部由於恐懼和激動而戰慄起來。

  他的頭由於寫信而充血,他的兩頰由於激動而發紅。他從床邊的小桌上拿起體溫表,急不可待地量自己的體溫。水銀柱上升到了三十七度八。

  「你們看到了嗎?」漢斯·卡斯托普心裡想。於是,他以「又及」的形式補充上這樣幾句話:「此信寫畢,我已精疲力竭。體溫表升到了三十七度八。我明白,在最近的時間裡,我必須儘量使自己保持平靜。

  要是往後不常給你們寫信,望諒。」然後他躺下來,把手舉向天空,手掌朝外,就像他在熒光屏後面舉手那樣。可是,天光一點兒也沒有觸動它的生命形式,反倒使它的物質變得更加模糊不清和更加不透明,只是它的最外邊的輪廓在天光下微微顯出紅色。這是他慣常看到的、經常保持清潔和使用著的生命之手,而不是他在熒光屏中看到的那個神秘不解的骨骼;此時,透視時看到的那個墓穴再也看不到了。

  變化無常的水銀柱

  十月像新的月份通常來到那樣,溫文爾雅、無聲無息地降臨了,沒有任何先兆和明顯的特徵,如此悄悄地一溜就進來了,要是人們不謹守秩序,很容易把它疏忽過去。實際上,時間自身並沒有分段,新的月份或年份到來的時候並不大聲嚷嚷或打雷閃電,甚至新世紀來臨的時候也如此,只有我們人類才又放禮炮又敲鐘。

  對漢斯·卡斯托普來說,十月的頭一天絲毫無異於九月的最後一天;在這兩天裡,他同樣感到寒冷和不快,往後的日子也是一樣。在戶外臥療的時候,無論是傍晚還是白天,他得穿上冬季雙排扣的長大衣,裹上兩條駝毛毯;兩隻拿著書的手變得潮濕和僵硬,儘管兩頰由於幹熱而緋紅。約阿希姆受到強烈的誘惑,很想使用自己的毛皮睡袋。但他並沒有使用它,因為他不想過早地嬌慣自己。

  但在幾天之後,大概在十月中旬,一切又發生了變化,晚到的夏天來臨了,而且非常美麗壯觀,人人都驚喜異常。漢斯·卡斯托普不止一次地聽到過人們盛讚這個地區的十月。大約兩個半星期的時間,群山和峽谷上空萬里無雲,一派晴朗。蔚藍色的天空一天比一天更明亮,熾熱的陽光垂直地照射下來,熱得叫人無法忍受,每個人只好把早已扔棄的既輕又薄的夏日服裝,諸如凡爾紗上衣和亞麻布褲子,重新找出來穿在身上。有的病人甚至把沒有長柄的大帆布傘找出來,借助一個構造精巧的裝置——形似板條,上面有許多孔眼——把它固定在躺椅的扶手上。

  然而一到中午,烈日炎炎,就連這大帆布傘也遮擋不住天體傳來的熱力。

  「好極了,我終於還趕上了這樣的天氣。」漢斯·卡斯托普對表兄說,「前些時我們還冷得夠嗆,可是現在冬天仿佛已經過去,美好的季節似乎已經來臨。」他說得一點不錯。自然也有些跡象表明了事實真相,但這些跡象也並不顯著。在下邊的療養區裡,只有寥寥數株人工種植的槭樹;它們苟延殘喘,勉強維持自己在夏日的生存,早已垂頭喪氣地任憑自己的葉子掉落。除這些槭樹以外,這裡看不到能賦予景色以季節特徵的闊葉樹,只有雌雄同序的阿爾卑斯山赤楊正在更換葉子,在光禿禿的樹枝上吐出嫩綠的針葉,預示著秋天的來臨。裝點這一地區的樹木主要是高聳雲天的或者低矮的常青針葉林;它們不畏嚴寒,在冬天——這裡的冬天沒有明確的時間界限,全年隨時都會有暴風雪——傲然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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