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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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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截了當地說,我們的旅行者漢斯·卡斯托普正熱戀著克拉芙迪婭·舒夏特——我們再次使用熱戀這個詞,是因為我們覺得,在目前的情況下,人們不會再誤解它的意思。總之,他對舒夏特夫人的熱戀,本質上不同於上面提到的那支小曲的精神,與其說是一種使人感到愉快和富於情感的憂傷,不如說是一種頗具風險和焦急不安的迷惑;這種迷惑,就像熱病患者的身體感覺或高山地區的十月天氣一樣,混合著冷與熱;只有用自我安慰這種手段,才能把感情的兩個極端結合在一起。一方面,他直率地熱戀著舒夏特夫人,這使他面色蒼白,臉走了樣,使他把視線集中到她的膝蓋、腿部線條、脊背、頸椎和壓住小小的胸部的前臂上——一句話,使他的注意力集中到她的身體上,集中到她那有氣無力、由於疾病而十分臃腫的身體上。另一方面,他對她的熱戀猶如過眼雲煙,開始時膨脹,但馬上就會消逝;它是瞬息即逝的念頭,不,它是年輕人的膽怯的和無限誘人的夢幻。在這夢幻中,他不知不覺地提出某些問題,但得到的回答不過是空洞的緘默。如同每一個人一樣,我們在講述卡斯托普的故事時也有權作出自身的思考,說出自己的推測:如果漢斯·卡斯托普純樸的心靈從時間的深處對他生活的意義與目的這問題得到了某種滿意的回答,他未必會把預定在高山療養院裡逗留的期限延長到今日。 此外,他此時此地對舒夏特夫人的熱戀也必然給他帶來種種的痛苦和歡樂。這痛苦是徹骨銘心的;像任何的痛苦一樣,它含有一種起損害作用的因素,使他的神經系統受到劇烈震盪,以致他透不過氣來,甚至流下了成年男子辛酸的眼淚。說句公道話,歡樂也是很多的,任何小事都會引起它們,而歡樂如同痛苦一樣非常強烈。在「山莊」的每一天,幾乎時時刻刻都會產生歡樂。例如正要進入餐廳的時候,漢斯·卡斯托普突然覺察到他的心上人出現在他身後。這本是預料中的非常簡單的事,但是他內心卻非常激動,興奮得流下淚來。她離他很近,他們的眼睛相遇了,看到她那灰綠色的、亞洲人特有的斜視眼,他完全給迷住了。 他差一點喪失理智,但又下意識地閃向一邊,為的是讓她先走進門去。 她領會了他的好意,微笑著低聲地說了聲「謝謝」,然後經過他身邊進入餐廳去了。而他呢,像著了魔似的傻乎乎地站在她走過時引起的微風之中,陶醉於與她相遇和她親口對他說「謝謝」的幸福。隨後,他跟著她走進餐廳,搖搖晃晃地向右走到自己的桌旁,剛一倒在自己的椅子上,就愉快地發現克拉芙迪婭正好也坐下了,而且在回頭朝他張望。他仿佛覺得,她也在尋思門前的相遇。啊,難以相信的奇遇!啊,歡樂、勝利、無比的喜悅!不,漢斯·卡斯托普從未感到過如此令人陶醉和不可思議的喜悅,就連他見到那個健壯的傻丫頭的時候也沒有——在下邊平原上,他曾像那支小曲裡歌唱的那樣,以理性的、心平氣和的方式,帶著對未來的憧憬,把自己的心獻給了那個傻姑娘。他激動而興高采烈地問候目睹了這一切並因此而滿臉通紅的女教師羅賓遜小姐,然後開始用蹩腳的英語纏住她不放,嚇得這位向來不受狂喜誘惑的小姐節節後退,用充滿驚恐的目光打量著他。 第二件事發生在吃晚飯的時候,落日的光輝照耀著「好樣兒的俄國人席」。人們拉上簾子,遮住了窗戶和通往涼臺的門,然而,在某個地方,仍留著一條縫,涼爽然而耀眼的紅色的光線透過這條縫正巧照在舒夏特夫人的臉上。此時,她正跟坐在自己右邊的背有點駝的同鄉談話,不得不用手擋住陽光。這陽光打擾她,但並不嚴重;誰也沒注意它,就連遭陽光照射的舒夏特夫人也未必意識到這種干擾。然而,漢斯·卡斯托普穿過大廳看到了這一切,甚至把這個場面仔細地觀察了一會兒。他用心觀察光線的來路,最後確定了光線射入的地點。原來,光線是從右邊角落裡一扇通往涼臺的門和「差勁兒的俄國人席」之間的一扇拱形窗戶照射進來的。這扇窗戶離舒夏特夫人和漢斯·卡斯托普的座位幾乎同樣遠。於是,他作出了自己的決定。他默默地站起來,手裡拿著餐巾,轉彎抹角地斜著穿過大廳,朝陽光射入的地方走去,然後用手拉攏奶油色的窗簾,使左右兩片交疊起來。隨後,他轉過身來看了一下,確信夕陽的光輝已被擋住,舒夏特夫人已擺脫了陽光的干擾,才神色自若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一位殷勤的年輕人做了件應當做的事,可這件事別人卻誰也沒有想到去做。只有少數幾位病友注意到了他的行為,而舒夏特夫人卻頓時感到了輕鬆,回過頭來目送漢斯·卡斯托普回到了自己的坐位上。他剛一坐下就朝她看去,她則對他報以親切和驚訝的微笑,也就是說沒有把頭垂下,而是把頭向前伸。見她微笑他又鞠了一躬。他的心有一陣完全收緊了,好像停止了跳動;只是當一切過去之後,它才又重新怦怦地跳動起來。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發現,約阿希姆靜靜地坐在桌旁,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盤子;也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想起,施托爾太太推了一下布魯門科爾博士的腰身,一邊暗中竊笑,一邊與同桌和其他桌的病友交換意味深長的眼色…… 我們描述的是日常生活瑣事;但是,如果日常生活瑣事在特殊的基礎上產生,就會變為不尋常的現象。在療養客之間常常出現關係緊張,但過後又都得到了良好的解決。就算他們之間不存在緊張關係——至於舒夏特夫人在多大程度上捲入了這些緊張關係,這個問題我們打算以後再談——漢斯·卡斯托普的感情和想像力也始終處在緊張狀態之中。在這些美好的日子裡,大部分病人吃過午飯習慣於走到飯廳前的涼臺上,為的是在那兒曬上一刻鐘的太陽。他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笑語喧嘩,熱鬧非凡,就像每兩週一次的星期日銅管樂音樂會那樣。這些遊手好閒、吃膩了肉食和甜食的年輕人,個個心情激動,又是聊天,又是說笑,又是互送秋波。來自阿姆斯特丹的薩洛蒙太太喜歡坐在涼臺的柱形欄杆旁邊,左右坐著厚嘴唇的根舍和瑞典的壯士——此人雖已完全康復,但為了進行短期的病後調理,稍稍延長了逗留時間——並且被兩人用膝蓋緊緊地夾在中間。伊爾蒂斯太太看來是個寡婦,因此近來對有個患憂鬱病的無名小卒在陪伴她感到高興;然而,這位「未婚夫」的存在,並不妨礙她同時接受米克洛齊希上尉——一個長著鷹鉤鼻、小鬍子塗有髮蠟、胸部高高挺起、眼光兇狠的大漢——對她的崇拜。在供病人進行臥療的回廊裡,有來自各民族的女士,其中一些新來者從十月一日起才在這裡路面,漢斯·卡斯托普幾乎還叫不出她們的名字。在這些女士中間,還看得見像阿爾賓先生那樣對女人獻殷勤的男子,諸如一個戴單眼鏡的十七歲的小夥子,一個戴著眼鏡、臉孔紅潤、熱衷於交換郵票的荷蘭青年,幾個頭髮上塗有髮油、眼睛像扁桃、每次吃飯都吃得過飽的希臘人,還有兩個形影不離的花花公子,人稱「馬克思與莫裡茨」,據說是兩位離經叛道的很有進取心的年輕人……那個駝背的墨西哥人,由於不懂這裡通行的任何一種語言,臉上流露出鴿子般的困惑表情;他不停地為病人拍照,以滑稽敏捷的動作把他的攝影機架從露臺的一處拖到另一處。有時候,貝倫斯顧問也出現在病人中間,用靴帶為他們表演戲法。那個篤信宗教的曼海姆人獨自一人在人群中遊蕩,把他那無限憂鬱的目光偷偷地集中在某個吸引他的目標上。看到這一情景,漢斯·卡斯托普感到一陣噁心。 為了回到那些「緊張關係和解決辦法」上,我們再舉另外一個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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