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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友好地打趣道……「那天晚上,即我初次向您表示歡迎的時候,誰能料想到您會成為我們的同伴呢?當時,您對我說,您身體完全健康,我錯誤地——當時的確是錯誤地同意了您的看法。我記得,我當時曾懷疑過您的健康情況,不過請您相信,我當時並不認為您身體已出了什麼毛病!我不想美化自己,把自己裝扮成具有先見之明的人。

  我當時並沒有想到您肺上出現了病灶;我想到的是另外的問題。更加普遍和更加富有哲學意義的問題。我懷疑『人』和『完全健康』是可以並行不悖的概念。即便是現在,在我們檢查了您的健康情況之後,我的看法仍然和我尊敬的上司的看法不同。我認為,您肺上的這點病灶,」——說到這裡他用指尖輕輕地觸了一下漢斯·卡斯托普的肩膀——「並不值得加以特別重視。在我看來,這不過是一種次要的現象……有機的東西始終是次要的……」

  聽了克洛可夫斯基的一席話,漢斯·卡斯托普不禁大吃一驚。

  「……所以,在我看來,您的重感冒是更加次要的現象。」克洛可夫斯基博士順便補充說。「順便問一問,您的感冒怎樣了?我想,臥床休息在這方面定會迅速起作用的。您今天的體溫量了是多少?」從這時起,助理醫生的來訪具有了善意的檢查探視的性質。在往後的幾天和幾個星期裡,他一直懷著這種善意來探望自己的病人。每天下午,約莫三點四十五分或更早一些的時候,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從陽臺門進入病房,愉快而彬彬有禮地問候臥床靜養的人,然後向他提一些最尋常的醫療問題,有時候也主動和他進行短時間的、更多是涉及個人生活的閒談,不時還友好地開個玩笑——雖然在閒談中雙方多少感到有些顧慮,但只要這些顧慮保持在一定的範圍之內,雙方也就對它們感到習以為常了。很快,漢斯·卡斯托普已習慣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定期探視,把它們視為自己日常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和午後靜臥時間的省略號。

  當助理醫生離開病房回到陽臺上去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了。換句話說,已接近傍晚!突如其來地和不知不覺地,傍晚快到了;再一轉眼,傍晚真的就到了。因為當病人們正在用茶的時候,下面的餐廳和上面的三十四號房間裡,時針正匆匆移向五點;而當約阿希姆從第三次雷打不動的散步回來進入三十四號病房看望自己表弟的時候,時針已快指到六點了,離吃晚飯的時間,大致算一算的話,只有一個小時了;而一小時的時間,要是你頭腦裡充滿念頭,再加上床頭櫃上有一大堆世界畫報,是很容易打發走的。

  約阿希姆告別自己的表弟,到餐廳裡吃晚飯。「餐廳女兒」也給漢斯·卡斯托普送來了晚飯。此時,山谷裡早已暮色蒼茫。當漢斯·卡斯托普進餐的時候,潔白的房間裡開始變得昏暗起來。吃完晚飯,他背靠天鵝絨枕頭坐在已經用不著的小桌前面,觀看房間裡迅速變濃的暮色。

  他發現,今天的暮色和昨天的、前天的或八天前的暮色全然一樣,難以區別。剛剛還是早晨,一會兒工夫已經是傍晚了。這被搗碎的、被種種娛樂和消遣人為地加快了的日子,在他手下的確已碎成細屑,化成了虛無。覺察到這點,他又喜又驚,陷入了沉思;因為在他這樣的年紀,對自己的這一發現並不感到害怕。他只覺得,自己好像「始終還在」窺視時間的秘密。

  一天,大約在漢斯·卡斯托普臥床休息的第十天或第十二天吧,當約阿希姆去吃晚飯和參加社交活動尚未歸來的時候,漢斯·卡斯托普的房門上響起了砰砰的敲門聲,緊接著在主任發出驚訝的「請進」聲之後,門坎上出現了羅多維柯·塞特姆布裡尼。就在這一瞬間,房間裡頓時發出耀眼的光芒,因為客人還來不及把門關上,就趁勢打開了天花板上的燈;燈光在白色的天花板和白色的家具映襯下,一下子把房間照得通明。

  這位意大利人是漢斯·卡斯托普在這幾天裡特意向約阿希姆打聽過的唯一的療養者。約阿希姆常來看望自己的表弟,幾乎每天要來十次,常在他的床邊坐上或站上十分鐘,向他報告療養院日常生活中發生的種種小事和變故;而漢斯·卡斯托普向表兄提出的盡是些一般性的、不涉及私人的問題。這位與世隔絕的好奇心重的人只想知道,是否有新的客人到來,是否在熟悉的客人中有誰已經離去;看來,只有前者能滿足他的好奇心。的確,最近來了一位「新人」,一位面部瘦削、臉色有點發青的青年;他的坐位被安排在伊爾蒂斯太太和象牙色面孔的萊薇小姐的桌旁,就在表兄弟的座位右邊。這意味著,漢斯·卡斯托普不久就能親自看到這位新來的年輕客人了。那麼,有沒有人動身離去呢?約阿希姆低下眼睛,簡短地回答沒有。可是,他不得不多次地——說得準確一些,每兩天一次——回答同一個問題,終於失去了耐性,於是一勞永逸地向卡斯托普宣佈:據他所知,目前誰也不打算離開療養院,要斷定將來誰會離開療養院,絕非是件容易的事。

  至於塞特姆布裡尼,漢斯·卡斯托普不僅專門打聽他,還要求表兄告訴自己,這位意大利人「對此事」說了些什麼。工程師怎麼啦?「我在臥床治療,據說我有病。」的確,塞特姆布裡尼曾對卡斯托普的閉門不出說過一些話,儘管非常簡短。就在漢斯·卡斯托普不知去向的當天,塞特姆布裡尼就向約阿希姆打聽他的下落,而且顯然希望約阿希姆告訴他,卡斯托普已經動身離開療養院。當約阿希姆向他解釋事情的經過時,他只先後說了兩個意大利詞:「Ecco」和「Poveretto」。若譯為德語,前一個意大利詞是「原來如此」,後一個是「可憐的小夥子」——就憑這兩個意大利詞,再知道年輕人的一點情況,便足以領悟這兩句話的涵義。「幹嗎要用『Poveretto』這個詞呢?」漢斯·卡斯托普驚奇地問,「他難道不也是此地高山肺病療養院裡的一名病人?他帶到此地的由人道主義和政治組成的文學,未必能促進人間的幸福。他不該抱著如此高傲的態度對我表示同情;我總認為,我會先于他回到平原。」

  而此時此刻,塞特姆布裡尼先生就站在被燈光突然照亮的房間裡;漢斯·卡斯托普呢,則支撐著雙肘,眯起眼睛朝門口望去,一下子認出了塞特姆布裡尼,臉便紅了,也許覺得不好意思吧。和往常一樣,塞特姆布裡尼上身穿著帶寬翻領的厚實的外套,襯衫領子略有破損,下身穿著方格子花褲子。因為他剛剛吃過晚飯,嘴裡照例插著一根木制的牙籤。

  嘴角隨著胡髭優美的彎曲而繃緊,露出一絲慣有的文雅、冷靜和懷疑的微笑。

  「晚上好,工程師!可以看一看您嗎?可以的話,就需要有燈光呀——請恕我擅作主張!」說著順勢將小手一揮指向天花板上的燈。「您正忘情於沉思默想——我壓根兒不想打擾您。我完全明白,您愛好沉思,全然是處境所迫;而閒談聊天,您畢竟有您的表兄做伴。您看得出來,我在這裡是多餘的,這點我完全清楚。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們和您畢竟一同生活在這塊小小的土地上,人與人之間難免產生同情,思想上的同情和精神上的同情……我沒見到您已經一個多星期了。我的確以為您已經離開療養院,因為我看到您在下面齋堂裡的位置空著。不過,少尉糾正了我的看法。哼,他甚至有禮貌地教訓了我一番……總之,您好嗎?您做些什麼?您覺得身上怎樣?我希望您不要過分垂頭喪氣。」

  「真不愧是塞特姆布裡尼先生!謝謝您的好意。哈!哈!『齋堂』?您剛才又開了一個玩笑。請坐在椅子上。您一點兒也不打擾我。我躺在床上成天苦思冥想——冥思苦索也許有點言過其實。我的確懶得開燈。 多謝您為我打開了電燈,我自我感覺如常。由於臥床休息,我的感冒快好了,不過,感冒這東西,正如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所說,確實是次要的。體溫還沒有恢復正常,有時三十七度五,有時三十七度七,在這幾天裡,體溫還沒有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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