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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推拿師離開病房不久,已經穿好早晨散步衣服的約阿希姆出現在卡斯托普的房間,向他致過早安便問表弟早晨七點鐘的體溫,同時也通報自己的體溫。當約阿希姆在下面吃早飯的時候,漢斯·卡斯托普把鴨絨枕頭墊在背後,也吃起早飯來。由於新的生活處境發生作用,他食欲大增,吃得很香。此時,醫生們照例開始忙碌起來;他們或穿過飯廳,或快步巡視臥病在床者和垂死者的房間,而這一切幾乎沒有引起卡斯托普的注意。過了一會兒,宮廷顧問照例來查看卡斯托普的病房。後者滿嘴果醬,連聲向宮廷顧問報告自己睡得「非常好」,同時把杯子舉到眼前,從杯口上面觀察宮廷顧問的活動,只見他把雙拳支撐在立于房子中間的桌子上,掃了一眼桌上放著的病人體溫記錄表,用一種淡漠和從容不迫的聲調回答經過門前的醫生們的早晨問候。

  用完早飯,卡斯托普點燃了一支雪茄煙。此時,他忽然發現,約阿希姆已結束了雷打不動的早晨散步,回轉來看望他了;他好不容易才想起,約阿希姆剛才還來過這裡。兩人開始閒聊起來,時間飛快地逝去,離第二次早餐只有很短的一點間歇——其間,約阿希姆還得趕去靜臥治療——在這麼短的間歇時間裡,就連十足的傻瓜和思想貧乏者也不會感到無聊。漢斯·卡斯托普利用這寶貴的時間,一面玩味自己在這裡逗留的最初三個星期中所獲得的種種印象,一面考慮自己目前的處境和今後可能出現的情況,所以,儘管床頭櫃上放著從療養院圖書館借來的兩卷厚厚的畫報,他卻無心去翻閱。

  正當卡斯托普玩味著過去、思考著現在和未來的時候,約阿希姆已經完成自己去達沃斯療養區的第二次散步,時間約莫一小時。散步剛結束,他又來看望漢斯·卡斯托普,講述自己在散步途中觀察到的種種有趣現象。他用自己午間靜臥前的一點時間,在卡斯托普的床邊站上或坐上一會兒——午間靜臥時間多長呢?又是約莫一小時!正當卡斯托普十指交叉托著後腦勺,兩眼微微仰望著天花板,尋思著什麼的時候,戶外響起了咚咚的鑼聲。這鑼聲提醒除臥病在床者和垂死者以外的所有病人,該去吃中飯了。

  約阿希姆走了。不一會兒,服務員給卡斯托普送來了「午飯的湯」:這是服務員給他的伙食取的樸實而富象徵性的名字!因為醫生並沒有規定漢斯·卡斯托普吃病號飯——為什麼要讓他吃病號飯呢?量少的病號飯一點也不適合他的身體情況。他在這裡臥床靜養,付的是全費,人們在這個永恆的時間裡給他送來的並不是真正的午飯的湯,而是由六道各不相同的菜肴組成的不折不扣的「山莊」午飯——這對平日來說已夠豐富,星期日還要舉行盛宴,菜肴由一名受過歐洲教育的一流廚師在療養院豪華的廚房裡烹製,可口而又鮮美。負責照顧臥床病人的「餐廳女兒」,用踱鎳的帶蓋手提食盒給卡斯托普送來了使人垂涎的美味飯菜。她把一張不知從哪里弄來的小桌——奇跡般地保持平衡的單腿家什——橫推到臥床休息的卡斯托普面前,此時卡斯托普就像童話裡那位裁縫的愛子一樣,倚靠著自己會變出飯食的小桌用起餐來。

  他剛要吃完中飯,約阿希姆已從飯廳裡回到自己的房間,在陽臺上躺下午睡了。此時,「山莊」上空一片寂靜,時針正好指到下午兩點半,病人們已進入午間靜臥。也許,說兩點半並不完全準確,嚴格地講,才兩點一刻。不過,這裡的病人已習慣用整數來計算時間;在他們看來,一刻鐘一刻鐘地劃分時間是多餘的,不值得這樣計算,應該將它們去掉才是,反正他們有充足的時間。這使人們想起乘長途火車旅行時的情形,當人們無所事事,百無聊賴,一心只盼時間快點過去的時候,是不會顧及零星時間的。在這裡的病人看來,兩點一刻無異於兩點半,甚至無異於三點,反正這裡有三這個整數可以用。三十分鐘,在病人們看來不過是三點至四點這整整一小時的弱起小節,應該從內心裡把它加以消滅。

  為了迎合病人們的要求,療養院把午間靜臥時間限制為一小時,而這一小時的結尾往往被減去、被截去,仿佛用省略號省去一樣。而這個省略號,正是克洛可夫斯基博士。

  可不是嗎,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下午獨自查房的時候,已不回避漢斯·卡斯托普的房間,因為後者目前已不再是可有可無的人,而是一名病人。人們開始重視他,理睬他,而在以往的一段時間裡,人們對他總是視而不見;為此,他曾每天都暗自感到生氣。星期一那天,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第一次在卡斯托普的房間裡露面——我們之所以用「露面」這個詞,是因為它恰如其分地表達了漢斯·卡斯托普當時無法擺脫的、特殊的、甚至有點可怕的印象。當時,卡斯托普才打盹不到半小時或一刻鐘,突然他清醒過來,吃驚地發現助理醫生出現在自己的房間裡。顯然,他並沒有經過房門,而是從外邊朝卡斯托普走來的;換句話說,他並沒有經過走廊,而是經過室外的陽臺走進了病房。一點不錯,克洛可夫斯基是從開著的陽臺門進入病房的,難怪卡斯托普覺得他仿佛從天而降。

  不管怎麼說,這位助理醫生畢竟出現在了卡斯托普的眼前。這位臉色黑裡泛白、嘴上蓄著八字鬍、寬肩和矮胖結實的助理醫生,這位午間靜臥時間的省略號,站到了漢斯·卡斯托普的床前,露出滿口黃牙和帶著男子漢氣概的微笑對漢斯·卡斯托普說道:

  「看來,您對我的到來感到意外,卡斯托普先生。」他用柔和的上齶音慢條斯理地、拿腔作勢地說道。可以聽出,他發出的小舌音r有些與眾不同;他發這個音的時候並沒有捲動舌頭,而只是在上齒後面彈動了一下。「可您知道,關心您的健康,是我樂於盡的天職。您跟我們的關係已進入一個新的階段;一夜之間,您從客人變為我們的同伴……」——「同伴」一詞使漢斯·卡斯托普感到有些害怕——「誰能想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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