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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這我就更不明白了。第一,」漢斯·卡斯托普回答,並且甚至將自己要講的話分出了第一、第二來,「第一,為什麼發燒不嚴重——就算我確實在發燒——就必須臥床休息,相反其他人卻無此必要?第二,我要告訴你,感冒並沒有使我比以前燒得更厲害。我堅持自己的看法:

  三十七度六跟三十七度六不會有兩樣。」他下結論道。「既然你們這麼高的體溫都可以跑來跑去,我也一樣可以。」

  「可我剛來時不得不躺了整整四個禮拜。」約阿希姆反駁說,「一直等到事實表明臥床靜養降低不了體溫,才允許我起床。」

  漢斯·卡斯托普微微一笑。

  「那又怎麼樣?」他問,「我想,你的情況有些不同。依我看,你的話自相矛盾。一開始你想區別我和你們,現在又將我和你混為一談。真是胡裡胡塗……」

  約阿希姆用腳後跟轉過身去;當他再轉回來對著表弟時,黧黑的面孔更增添了一片陰影。

  「不,」他說,「我沒有混為一談,胡塗的倒是你自己。我只是認為,你感冒得夠嗆,從你的嗓音就可以聽出來;你應該躺在床上,為了早些好,你不是下個星期就想回家去嗎?可你要是不想——我是說:要是你不想臥床休息,那也就算了。我不規定你做這做那。不過,現在無論如何該去吃飯了。快,已經開始了一會兒!」

  「對。走吧!」漢斯·卡斯托普應道,同時掀掉身上的毯子。

  他走回房間,用刷子刷頭髮;與此同時,約阿希姆又一次觀察躺在洗臉臺上的體溫表,漢斯·卡斯托普卻在遠遠地打量著他。隨後,兩人默默地走下樓去,又一次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這時候,餐廳裡一如往常,到處都泛著牛奶的白光。

  女侏儒為漢斯·卡斯托普送來庫爾姆巴赫啤酒,他堅決拒絕了。他說今天他最好別喝啤酒,他什麼都不想喝,不,非常感謝,他最多只喝一口水。這可就引起了好奇。怎麼回事?太新鮮!幹嗎不喝啤酒?——

  他有點發燒,漢斯·卡斯托普不耐煩地回答。三十七度六。就高一點點。

  這下大夥兒都舉起食指來告誡他——情況十分異常。一個個都露出狡黠的神氣,歪著腦袋,眯縫著眼,食指在耳朵旁邊的空中指指點點,仿佛誰一貫裝成正人君子,現在卻一下子暴露出許多耐人尋味的隱私來了似的。「喏,喏,瞧瞧您,」女教師說,臉上的絨毛泛著紅光,警告的語氣裡包含笑意,「精彩的還在後頭哩,等著吧,等著吧,等著吧。」——「哎呀呀,」施托爾太太也感歎不已,把她那又短又粗的紅通通的食指舉到鼻子旁邊,表示威脅,「真有兩下子,客人先生。我看您差不離——您就該是這個樣子,玩笑大王!」——連坐在上首的老姑婆聽了他的情況,也狡獪地半打趣他,半告誡他。美麗的瑪露霞一向不把他放在眼裡,這時卻探過身子來,一雙褐色的眼睛睜得圓溜溜地瞪著他,用散發著桔子香味的手絹捂著嘴,說著恐嚇他的話。施托爾太太給布魯門科爾博士講了情況,甚至他也忍不住夥著大家一塊兒指指點點,只是沒有正眼瞧漢斯·卡斯托普罷了。唯有羅賓遜小姐顯得漠不關心、旁若無人的樣子,像她一貫那樣。約阿希姆低垂著眼瞼,表情嚴肅。

  一下子受到這麼多人挑逗,漢斯·卡斯托普受寵若驚,感到必須解釋解釋,謙虛謙虛。「不,不,」他說,「諸位想錯了,我的情況毫無問題,我只是感冒了。你們瞧:我的眼睛老是流淚,胸口憋悶,一咳就咳半夜,很不舒服……」眾人根本不理會他的解釋,哄堂大笑,揮動拳頭制止他往下講,高聲呼喊:「對,對,對,撒謊,扯淡,感冒發燒,我們明白,我們明白!」然後又異口同聲地要求漢斯·卡斯托普馬上去登記體檢。大家都為聽到他發燒的消息而異常興奮,在早餐的整個過程裡,七張餐桌中就數他們這張最熱鬧。特別是施托爾太太,一張埋在花邊縐領中的蠢臉漲得通紅,面部肌肉一陣陣跳動,話多得就好像開了閘門的洪水,盡情地談著咳嗽帶給人的快感——是的,當胸脯底兒上癢癢得越來越厲害,你就狠狠憋住氣猛地震動它一下,以便消除身體內部的刺激,那滋味絕對很愜意,很值得享受:這跟打噴嚏差不多,是生活中一大樂事。當你很想打噴嚏了,想得忍都忍不住了,你就乾脆痛痛快快來它幾次爆炸式的呼氣與吸氣,讓自己沉醉在輕鬆的快感中,幸福得將世界上的一切通通忘記。有時候你還可以接連著來它兩三次。這都是生活中不花錢的享受。再舉個例子就是春天搔凍瘡,那搔癢的滋味兒也美極了——要那麼一個心眼兒地狠狠搔,死勁兒抓,直抓得流出血來。這個時候若是碰巧有面鏡子在面前,你就會瞅見魔鬼長的像啥模樣。

  粗鄙的施托爾太太講得繪聲繪色,讓人身上起雞皮疙瘩,直講到時間不長然而也很豐盛的早餐結束才住了嘴。隨後,表兄弟倆又出去散第二次步,方向是山下的達沃斯坪。一路上,約阿希姆陷入了沉思,漢斯·卡斯托普則為感冒而唉聲歎氣,不時地還咳嗽幾下。歸途中,約阿希姆開了口:

  「我給你個建議。今兒個是禮拜五——明天午飯後進行每月規定的體檢。不是全面的檢查,只是貝倫斯在我身上敲一敲,克洛可夫斯基作點記錄。你不妨也一塊兒去,請他順便為你聽一聽。如果我回到家才請海德金特來給你看,那不挺可笑嗎?守著這院裡有兩位專家,你卻東跑西跑,不清楚自己身體究竟怎麼樣,病根兒有多深,是否躺下休息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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