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曼 > 魔山 | 上頁 下頁
六九


  「既不要多一秒,也不要少一秒。」他想,「對我完全可以放心,高也罷,低也罷。用不著拿『啞大姐』來替換它,就像塞特姆布裡尼講的那個奧蒂莉婭·克乃弗一樣。」他一邊想,一邊在房裡來回走著,舌頭下緊緊壓著體溫表。

  時間走得慢悠悠的,七分鐘似乎沒完沒了。當他瞅著表上的指針,已經擔心會錯過準確時間的時候,發現才過去兩分半鐘。他做這又做那,拿起各種各樣的東西來又放下去,最後在未讓表兄發現的情況下輕輕走到了陽臺上,去俯覽山谷中的風景,看那些他已爛熟於心的形形色色的景物:那些如角尖似的山峰,那些如梳子般起伏有致的山脊以及道道峭壁。構成左前方背景的是布萊姆山,它的背面傾斜著直落進穀底,側面蓋滿了茂密的高山灌木林;右邊是密集的小山,它們的名字漢斯·卡斯托普同樣也很熟悉;最後還有那老山岩,從這兒看去,它仿佛封住了南方的穀口。——穀中,他看見了一條條大道,看見了花園平地上的花壇、岩洞、樅樹;近旁,他聽見了靜臥廳中傳來的竊竊私語……他轉身回到房中,同時調整一下嘴裡體溫表的位置,然後伸直手臂,使衣袖從手腕子上退開,再將下臂彎曲到面前。他磨磨蹭蹭,推推這,碰碰那,費了好大的勁兒,終於打發掉了六分鐘。可這時他站在房間中間卻做起夢來,任憑腦子胡思亂想,致使剩下的最後一分鐘像貓兒一樣,在他不知不覺中便溜掉了;等他再抬起手腕來才發現,可已經遲了點:第八分鐘已過去了三分之一。沒關係,他想,對結果不會有一點兒影響,同時將體溫表從嘴裡拔出來,低下頭去久久地察看,目光顯得有些迷茫。

  他未能馬上弄清楚結果,水銀的亮光和玻璃管的反光混在一起,使他覺得水銀柱一會兒很高,一會兒又根本沒有了。他把體溫表舉到眼睛跟前,轉過來又轉過去,還是沒看出所以然。終於,在碰巧僥倖地那麼一轉之後,圖像變得清楚了。他保持住位置,趕忙運用起思維來。確確實實,水銀膨脹了,大大地膨脹了;水銀柱已經升得相當高,已經比正常的體溫高出好幾條小刻度:漢斯·卡斯托普的溫度為三十七度六。

  還在上午九點半至十點之間就三十七度六——這可太嚴重了,這就叫「發燒」,由於感染引起的發燒,而他本身是容易受感染的。現在的問題只是他受了怎樣的感染。三十七度六——約阿希姆甚至也不比他高,院裡沒有任何人比他高,除非已經病入膏肓,或者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他的體溫既超過了裝著氣胸的克勒費特小姐,也超過了……也超過了舒夏特夫人。誠然,他的情形不完全一樣——他只是感冒發燒,如山下的人們常說的。可是也沒辦法絕對分清楚,漢斯·卡斯托普懷疑他是在感冒之後才開始發燒的。他不能不遺憾沒有早一點量體溫,沒有一聽貝倫斯的勸告就開始量。現在看來,他那個建議十分明智;塞特姆布裡尼那麼挖苦嘲笑他完全沒有道理——這個侈談共和國和美妙文體的塞特姆布裡尼!漢斯·卡斯托普懷著對共和國和美妙文體的鄙視,一次又一次地讀體溫表上的結果。由於反光,他經常看不見,於是就拼命轉動體溫表,直到結果又顯現出來:三十七度六,而且是在上午。

  漢斯·卡斯托普激動得非同一般。他一圈一圈地繞室狂走,手裡拿著體溫表,而且力圖使它保持水平,生怕直著一抖動會造成誤差,接著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在洗臉臺上,拿起冬大衣和毛毯先靜臥去了。他坐下來,按照所學的規矩,先側邊,後下邊,以熟練的手法一條一條地將毛毯裹到身上,然後就靜靜地躺著,等待著第二次早餐的時間和約阿希姆的到來。他不時地莞爾一笑,仿佛面前有什麼人。他不時地用力舒張肺部,接著胸脯就劇烈痙攣,忍不住咳嗽起來。

  十一點,第二次早餐的鐘聲響過以後,約阿希姆走過來約他一塊兒去餐廳,發現他仍然躺在椅子上。

  「喏?」約阿希姆走到椅子跟前,驚奇地問……

  漢斯·卡斯托普繼續沉默了一會兒,眼睛凝視著前方。過後,他才回答道:

  「是啊,最新消息,我有點兒發燒。」

  「什麼意思?」約阿希姆問,「你是感覺在發燒嗎?」

  漢斯·卡斯托普又一次遲遲不答,過了好久才懶洋洋地說道:

  「發燒嘛我是早就感覺到了,一開始就感覺到了,親愛的。不過,現在不是講自己的感覺,而是講精確的判斷。我剛才量過體溫了。」

  「你量過體溫了?用什麼?」約阿希姆驚訝地問。

  「自然用體溫表唄,」漢斯·卡斯托普回答,口氣中不無熱諷冷嘲之意。「護士長賣了一支給我。她怎麼老叫人『小夥子』,我不明白;這欠準確嘛。不過,她在急急忙忙之中倒賣給我一支很好的體溫表,你若想確切知道它顯示的是多少度,它就在裡邊的洗臉臺上,體溫稍微高了一點點。」

  約阿希姆一個向後轉,馬上走進盥洗間。他回到房裡來時有些遲疑地說:

  「是的,三十七度五五。」

  「那就是說已經退下去了一丁點兒!」漢斯·卡斯托普迅速回答。

  「原來是三十七度六。」

  「在上午絕不能說只是稍微高了一點點。」約阿希姆指出。「真是好運氣。」說著他走到表弟的躺椅旁,叉著腰,垂著頭,活像真是碰上「好運氣」了。「你必須躺到床上去。」

  漢斯·卡斯托普已準備好了回答。

  「我不明白,」他說,「幹嗎我三十七度六就該臥床休息,你和其他許多人溫度並不見得低,卻可以自由自在地跑來跑去。」

  「那是另外一碼事。」約阿希姆回答,「你的病不嚴重,沒什麼關係。你只是感冒發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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