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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好的,」漢斯·卡斯托普回答,「依你的意見辦。當然我可以這麼做。再說能參加一次檢查,對我也挺有趣。」

  就這樣,兩人取得了一致意見。他們走到療養院門前,碰巧遇見宮廷顧問貝倫斯本人,於是停下來,抓住有利時機,提出了自己的請求。

  其時貝倫斯剛跨出院門。只見他高挑的身材,脖子瘦長,後腦勺上戴頂硬挺挺的禮帽,嘴裡咬著雪茄,一張臉孔鐵青,兩眼淚水汪汪的;他解釋說,他剛在手術室中幹完了工作,眼下正準備辦點兒私事,到山下去看幾個朋友。

  「先生們好!」他說,「還在壓馬路?在這大世界裡敢情挺不錯?我剛進行了一次決鬥,用刀和截骨頭的鋸子——大手術,您知道,摘除肋骨。從前動這種手術的人百分之五十下不來手術臺。現在我們取得了更好的結果,不過有時候還是造成死亡,不得不提前收拾傢伙。嘿,今天這位倒挺懂事,整個手術過程中都直直地躺著一動不動……絕了,竟有這樣的胸腔,簡直不像樣。軟組織已經撐持不住,您知道,所謂一塌糊塗。哦,您怎麼樣?貴恙如何?兩個人一起肯定更快活吧,您說,齊姆遜,您這個機靈鬼?可您為什麼淚汪汪的,旅行家?」他突然把話鋒對準漢斯·卡斯托普。「要知道,這兒不允許當眾哭鼻子。違反院規。不然誰都會來一下。」

  「我是感冒了,宮廷顧問先生。」漢斯·卡斯托普回答,「我不知道怎麼可能感冒,可扁桃體發炎得厲害。我還咳嗽,胸口上就像壓著重重的東西。」

  「是這樣嗎?」貝倫斯說,「那就該找位在行的大夫來給您瞧瞧。」

  哥兒倆一齊笑起來;齊姆遜立正站好,答道:

  「我們正準備這樣,宮廷顧問先生。我明天不是要檢查身體嗎?所以我們想問問,可否勞駕您順便也替我表弟檢查一下。我們想弄清楚的是他星期二能不能動身。」

  「噢,唔!」貝倫斯應道,「噢,唔,這個嘛!我們很樂意!我們早就應該。他既然住在院裡,總該順便檢查一下。不過我們自然也不便勉強。這樣吧,明天兩點,您一吃完午飯就來!」

  「也就是說我有點兒發燒。」漢斯·卡斯托普解釋。

  「您說什麼!」貝倫斯驚呼,「您大概想給我報告新聞吧?您以為我腦袋上沒長眼睛是不是?」說著,他伸出粗大的手指頭,指了指他那雙充血的、發青的、淚水汪汪的眼睛。「那麼到底多少度?」

  漢斯·卡斯托普禮貌地報了數字。

  「上午?唔,不壞。對一開始來說甚至挺夠意思。喏,說定了,明天兩點二位一起來,對此我深感榮幸。祝二位多多吸取營養。」說完,貝倫斯便膝頭彎彎地像劃槳似的搖擺著雙臂,順著傾斜的山路往下走,身後飄起一片雪茄的煙霧。

  「喏,按你的意思講了。」漢斯·卡斯托普說,「真叫再湊巧不過,我這就算是登記了。不過,他充其量也只能給我開點甘草露或止咳茶什麼的,除此幫不了多少忙。當然嘍,像我這種情況能聽聽醫生的勸告,畢竟要放心些。可他為什麼講話老是那麼隨便!」漢斯·卡斯托普道,「他開始時跟我開開玩笑倒可以,但總是這樣我就不高興。『祝二位多多吸取營養!』這叫什麼話!他完全可以說:『祝二位好口福!』因為『口福』是個文雅字眼兒,像『用餐』一樣,而與『祝願』搭配起來也挺好。

  『吸取營養』呢,是個純粹的生理學術語,再配搭上『祝願』,就像是在挖苦人。還有,我也看不慣他抽雪茄那德性,它有點叫我覺得害怕,因為我知道他抽不出滋味兒來,越抽心情反倒越抑鬱。塞特姆布裡尼說,他那高興勁兒是硬裝出來的。塞特姆布裡尼是位批評家,善於知人論事,你不得承認。他勸我要多動腦筋,不可事事隨人意,他講得完全正確。

  可有時候他一開始批評這,指責那,帶著應有的義憤,講著講著卻插進來一些完全不同的東西,跟他的批判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這一下道義的嚴肅性就完啦,像他的什麼共和國呀,美妙的文體呀,只能令人大倒胃口……」

  他含糊不清地喃喃著,好像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約阿希姆同樣只是從旁邊瞅著表弟,道了一聲再見,就各自回到房間,走上陽臺去了。

  「多少度?」約阿希姆過了一會兒壓低嗓門問,雖然他並未看見漢斯·卡斯托普又拿起了體溫表……漢斯·卡斯托普以漫不經心的口氣回答:

  「老樣子。」

  真的,他一進房間就又將今天早上買到的那個精巧玩藝兒從洗臉臺上拿起來,豎著抖了幾下,使已經完成任務的三十七度六消失掉,然後完全像個老資格似的把這玻璃雪茄往嘴裡一含,就上陽臺靜臥去了。可是,儘管他把體溫表壓在舌頭底下整整八分鐘,卻仍然大失所望,水銀柱並未繼續膨脹,還是只有三十七度六——這也算發燒,雖然不比早上燒得厲害些。午飯後,那熠熠生輝的小柱子升到了三十七度七;晚上,病人經歷了一天的緊張興奮已經很累,它卻保持在三十七度五上;第二天早上竟然只有三十七度,但接近中午時又恢復到了前一天的高度。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午餐的時間到了,而午餐一結束就該去赴那個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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