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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真糟糕,」約阿希姆說,「簡直叫人一籌莫展。感冒,你得知道,在這兒可不適用;人家不承認感冒,說空氣這麼乾燥,理論上不存在患感冒的可能;哪個病人要敢於去報告自己感冒了,就休想在貝倫斯那兒討到便宜。只不過你的情況不一樣,你畢竟有這個權利。然而,最好的辦法還是割掉扁桃體,平原上可以做一些手術,只是在這兒——我懷疑他們對此有足夠的興趣。在這兒還是別生病的好,病了沒誰來管你。這是一個古老的教訓,你在最後一刻總算知道了。我剛來時有位太太,她蒙住耳朵嚷痛已經整整一星期,終於,貝倫斯來瞧了。『您大可放心,』他說,『患的不是淋巴結核。』如此這般,事情就算了結。好,我們現在得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明天一早等浴室管理員上我這兒來,我就向他說。這是規定的程序,他會繼續往上報告,最後也許會對你採取點醫療措施。」

  約阿希姆如是說,而規定的程序也果然靈。星期五早上,漢斯·卡斯托普剛剛外出活動歸來,就有誰來敲他的門了。這給了他一個機會,使他能直接認識米倫冬克小姐,或者如大家所稱呼的「護士長太太。」

  ——在此之前,他只能遠遠地見到這位顯然的大忙人,看見她總是從這間房間跨出來,橫過走廊,又馬上走進對面房間,要不就看見她身影在餐廳中匆匆閃現,聽到她那尖厲的嗓音。喏,這會兒她來看他本人了;受到他的感冒的召喚,她現在正以堅硬的手指節在他門上扣擊出響亮短促的聲音,腿隨即便跨了進來,幾乎沒等到漢斯·卡斯托普說「請進」,已經站在門框中,卻又將身子扭回去,想再確定一下房間號數。

  「三十四號,」她敞開嗓門喊,「沒錯兒。乖乖,我聽說您著涼了,我聽說您著涼了我聽說您著涼了,我聽說,您感冒了?我怎麼和您講才好呢?用德語,我已經看出來啦。噢,齊姆遜先生的客人,我已經看出來我得上手術室去。那兒有個人吃了青豆沙拉,需要灌腸。只要我什麼地方沒留意……而您,小夥子,您想說在我們這裡患了感冒嗎?」

  她這種老貴族夫人式的說話方式,令漢斯·卡斯托普瞠目結舌。她上句沒完,下句就來了,同時像在嗅什麼似的高高抬著鼻子,腦袋不安地轉來轉去,活像一頭關在籠子裡的猛獸,一邊還伸出長滿雀斑的右手來輕輕握成拳頭,向上翹著拇指,在腕關節處急速彈動,好似在說:「快,快,快!您不要聽我在講什麼,而是該您自己講,讓我走吧!」她四十歲光景,瘦瘦小小,沒有任何曲線,穿著一件束腰帶的護士白褂子,胸前印著個紅十字。從她的護士頭巾下,露出稀稀疏疏的淡紅色頭髮,淡藍色的發炎的雙眼裡目光遊移不定,一隻眼睛的眼皮上還多餘地長著一顆長長的疣子,鼻孔上翻,嘴像青蛙,加之下嘴唇又歪又長,說起話來就跟揮舞鐵鏟無二。漢斯·卡斯托普打量著她,把自己天生待人和藹真誠與耐心謙遜的性情充分表現了出來。

  「怎麼個感冒法,嗯?」護士長又問,同時想拿眼睛盯緊他,但沒有成功,因為她的目光又遊移開了。「咱們可不喜歡這樣的感冒。您經常患感冒嗎?您的表兄過去同樣經常患感冒嗎?您究竟多大啦?二十四?這個年齡可是有問題。您說您上山來,接著就感冒啦?我們這兒不允許談『感冒』,尊敬的小夥子,只有山下才有這樣的胡說八道。」——

  「胡說八道」幾個字從她那下嘴唇像鐵鏟般翻動的口中吐出來,聽著既叫人噁心又叫人驚詫。——「您的呼吸道上有個漂亮極了的炎塊,這個我承認,從您眼睛上立刻就可以看出來……」說時她又作出異常的努力,想使目光直盯著年輕人的眼睛,結果仍不十分成功。——「可炎症不是因為感冒,而是因為受了感染,而人是很容易感染的。現在的問題在於,是良性的感染呢還是惡性的感染,其他通通是胡說八道。」——又一個令人寒栗的「胡說八道!」——「是的,有可能您比較容易接受良性的感染。」邊說邊將她那長長的疣子伸過來盯著他;他不知這樣她怎麼能看見。「這兒給您一包不會有副作用的殺菌片,可能對您有好處。」說著,她從掛在腰帶上的黑皮包中掏出個小紙袋來放在桌子上。那是一包潤喉片。「還有,您看上去挺激動,好像在發燒。」她一再地企圖盯著他的臉,可目光總是斜到了旁邊。「您量過體溫嗎?」

  他回答沒有。

  「為什麼不量?」她問,讓那斜伸著的下嘴唇停留在空中,像是等著……

  他悶聲不響。好心的漢斯·卡斯托普到底還年輕,還改不掉那個從座位上站起來答不上問題就默不作聲的學童的悶脾氣。

  「這麼說您從來沒量過體溫?」

  「不,量過,護士長太太。當我發燒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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