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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體溫表

  漢斯·卡斯托普在山上的每一周都是從星期二到星期二計算,因為他抵達的那一天恰好是星期二。從他在管理處結清第二周的賬起,已過去了好幾天——每週費用約一百六十法郎。依他的判斷是公道而便宜。

  即使不計那些無法用錢購買的享受——正因為無法購買,所以才不計吧——以及另外某些本可以計算卻不願意計入的服務項目,例如兩週一次的音樂會和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報告什麼的,而只算日常招待、住宿、舒適的設備和一日五餐豐盛有餘的飲食,也是如此。

  「與其講貴,不如說便宜,你不能抱怨在這兒人家要你付的錢太多。」做客的表弟對常住的表兄說,「一個月的住宿和伙食你才需要六百五十法郎,連治療費也包括在內了。好,就算是你每月還付三十法郎小費——要是你慷慨大方,希望人家對你笑臉相迎的話——那加起來也只有六百八十法郎。好,你會說還有各種零星費用,要付飲料費、理髮費、雪茄費,如果你願意,還可以出去遊覽和乘車兜風,還可以在鞋鋪和裁縫鋪花些錢。好的,全包括在內,可你再怎麼窮花,也花不了一千法郎!甚至花不了八百法郎!也就是說一年充其量不過一千馬克。絕對不會再多。靠這些你就可以生活了。」

  「心算的本領值得稱讚。」約阿希姆回答,「我完全不知道你有這麼靈敏。你一下子算出一年的費用,我覺得挺不簡單,證明你在山上確實學到了點東西。而且,你算得還太多。我一不抽雪茄,二不希望在這兒做什麼衣服,對不起!」

  「這麼說來甚至還算多啦。」漢斯·卡斯托普有些心神恍惚地應著。

  怎麼搞的,他竟把抽雪茄和做新衣服考慮到了表兄的賬上!至於敏捷的心算本領嘛,純粹不過是個假像,對他實際的天賦起到了掩蓋作用。正如對所有事情,他對計算也是遲鈍而缺少熱情的,這次迅速地歸納結算並非即席表演,乃是準備的結果,而且作的是筆頭準備。原來,有一天晚上在靜臥的時候——他現在晚上也到外邊靜臥了,因為大家都這樣做——他突然心血來潮,特意從他那呱呱叫的躺椅上站起來,回房去取來了紙和鉛筆,開始計算。他算出的結果是,他的表兄或者更確切地說每一位療養客,在山上一年的花銷統統加在一起為一萬二千法郎,而且,他還鬧著玩兒似的在心裡對自己說,他自己作為一個每年可望有一萬八九千法郎利息收入的人,經濟上完全可以在山上這麼過下去而綽綽有餘。

  剛才說了,漢斯·卡斯托普在三天前結清了自己第二周的賬,得到了收據和一聲「謝謝」。這意味著,他在山上逗留的第三周也是計劃中的最後一周已經過去一半。在眼前的那個星期天,他將再欣賞那每十四天舉行一次的療養音樂會;在下星期一,他將再聽聽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同樣是每兩周作一次的報告——他對自己說,也對表兄說。到了星期二或者星期三,他就該動身離開了,重新丟下約阿希姆一個人。可憐的約阿希姆,誰知道拉達曼提斯還會判他多少個月呢?一談起表弟即將到來的行期,他那雙黑色的眼睛每次都顯得悽楚而陰鬱。是啊,偉大的主,那假期的時光現已在何處!流走了,飛走了,匆匆地消失了——簡直說不清楚是怎樣稍縱即逝。畢竟曾有二十一天給他們一塊兒度過,開始時那簡直是很難望到頭的長長一大串。

  可現在一下子隻剩下微不足道的三四天,只剩下一點點不起眼的殘餘,雖然有兩項與平日不同的安排使它們增加一些分量,但畢竟已充滿著離情別緒。三個星期在這山上簡直等於零——他們一開始不就這麼告訴他嘛。這裡最小的時間單位是月份,塞特姆布裡尼也說過;他漢斯·卡斯托普逗留的時間既然小於這個單位,那他就可以說完全沒在山上呆過,或者只是宮廷顧問貝倫斯所謂的來去匆匆。是不是生命的燃燒在這兒整個都加快了呢,時間竟翻掌即逝?倉促的生活對約阿希姆倒也是一種安慰,因為他考慮到眼前還要呆五個月,倘若到那時他能痊癒的話。不過,在這三個星期裡,他們倆都比平常更留心時間,就正如在量體溫的時候,那規定的七分鐘也變得很長一樣……在約阿希姆眼裡明顯地流露出即將失去親近夥伴的悲哀,使漢斯·卡斯托普打心眼兒裡同情他。——事實上,他對表兄感到尤為強烈的同情,當他想到這可憐人將孤零零在這裡呆下去,他自己卻要重新生活在平原上,並且開始從事聯繫各民族的交通技術事業。

  那是一種在某些瞬間令他胸部感到灼痛的熱烈的同情,簡單地講,他有時甚至認真懷疑起來,他是不是真能狠下心將約阿希姆單獨扔在山上。也就是說,他自己常常因為同情表兄而十分難過;這大概就是為什麼他主動地提到要走的次數越來越少,越來越少。倒是約阿希姆不時地將話頭引到這上面;而漢斯·卡斯托普,我們說過,看來由於天生的敏感知禮,卻直至最後一刻也不肯那樣做。

  「喏,至少讓我們希望你在山上得到了休息,在下山去時精神抖擻。」約阿希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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