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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漢斯·卡斯托普還聽他這樣那樣地談論但丁,而且據說全都有最可靠的來源。可是年輕人並不完全相信,因為塞特姆布裡尼太喜歡吹牛;不過他認為但丁是位覺醒的大城市公民的說法,倒值得一聽。接著,他繼續傾聽塞特姆布裡尼談他自己,宣稱在他這位孫子羅多維柯身上,集中地繼承了兩位先輩的思想精神傾向,即他祖父的共和思想和他父親的人文主義思想,因此成為了一位文學家,一位自由主義作家。須知文學不是別的什麼,正是人文主義與政治的結合;這一結合必不可免,勢在必行,特別因為人文主義即是政治,政治即是人文主義,二者不可分割……這時漢斯·卡斯托普聽得特別留神,努力想理解得更透徹;他希望藉以認清啤酒釀造商馬格努斯的不學無術,明白文學何以只是「美麗的性格」。塞特姆布裡尼問表兄弟倆聽沒聽說過布魯涅托——布魯涅托·拉蒂尼,1250年前後做過佛羅倫薩市的書記官,曾撰寫過一本論德行與罪孽的著作?這位大師第一個使佛羅倫薩人變得文雅起來,教會了他們言語,教會了他們按政治原理治國的藝術。「你們這下該明白了,先生們!」塞特姆布裡尼提高嗓門道。「這下你們該明白了!」他隨即又大談「語言」,大談佛羅倫薩的語言崇拜,稱佛羅倫薩是語言的勝利。

  因為語言是人類的榮耀,只有它,才能使生活富有人的尊嚴。不只人文主義乃至人道精神本身,一切人的高貴、尊嚴和自尊,都跟語言、跟文學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繫。——「你瞧見了吧,」漢斯·卡斯托普事後對表兄說,「你瞧見了吧,文學重要的就是得有漂亮的語言!這我可馬上就看出來了。」——還有政治也和文學聯繫在一起,或者甚至可以講:

  政治就產生於人道精神與文學的結合和統一之中,因為美好的言語能造就美好的行為。「兩百年前,」塞特姆布裡尼說,「貴國有過一位詩人,一位卓越的健談者,他十分重視書法,認為美好的書法能導致美好的風格。我認為他還該前進一小步,再講美好的風格能導致美好的行為。」

  美好的書寫差不多意味著美好的思想,離美好的行動已經相去不遠。行為的文雅和道德的完善全都源于文學精神——人類尊嚴的精神,這種精神同時就是人道主義精神和政治精神。是的,這一切全是一回事,全是同一種力量和思想,全可以歸結在一個名義之下。這個名義叫什麼?喏,組成它的都是一些熟悉的音節,不過,它們的含義和莊嚴二位肯定從不曾如此深刻地理解過——它叫做文明!塞特姆布裡尼從嘴裡吐出這個詞兒的同時,將小小的黃黃的右手猛地向上一揚,就像在舉杯祝酒似的。

  上述一切,年輕的漢斯·卡斯托普都認為值得一聽,雖然不是出於義務,而是更多地為了嘗試。但無論如何,他都認為值得一聽;正是在這點上,他反駁了表兄的看法。當時約阿希姆口含體溫表,只能含含糊糊地回答他的話,接著又忙著讀刻度,往表上做記錄,顧不上對塞特姆布裡尼的宏論發表多少意見。漢斯·卡斯托普呢,我們說過他是誠心地聽取意大利人的觀點,並敞開心扉,接受它們的檢驗。由此,他首先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清醒的人較之一個糊裡糊塗地做夢的人,情況是多麼不同,多麼有利。在夢中,他曾不止一次盯著塞特姆布裡尼的臉,罵人家是個「搖風琴的乞丐」,拼命想擠走他,因為他「在這兒礙事」;可是作為一個清醒的人,他就能有禮貌地、留心地聽人家講,真心誠意地排除和克服自己內心對意大利人的論述可能產生的種種反感。因為不否認,他心中確實懷有許多反感,既有在這之前遺留下來的、一直存在的,也有從眼前的情況裡新產生的,還有他來山上以後那些未曾言說的切身體驗所造成的。

  人是什麼,他的良心怎麼如此容易欺騙自己!他怎麼能從克盡職責的呼聲中,聽出放縱感情的許諾!出於責任感,也為了公平合理,保持平衡,漢斯·卡斯托普認真地傾聽塞特姆布裡尼先生談話,善意地思考他的關於理性、共和國和美好的風格的高談闊論,準備著從中接受影響。

  唯其如此,在這之後他就認為更可以在另一個相反的方向上自由弛騁自己的思想和幻想。——是的,要是我們將全部的懷疑或者觀察所得到和盤托出,那麼,他之傾聽塞特姆布裡尼先生說到底只為一個目的,就是從自己的良心獲得它本來不願給予他的自由行動的特許。可是,漢斯·卡斯托普自認為又可以自由思想和行動的另一個方面,一個與愛國主義、人類尊嚴和文學相對立的方面,它又是以什麼或什麼人為體現的呢?那就是……克拉芙迪婭·舒夏特——懶散拖遝,體內爛了許多蜂窩眼兒,長著一雙吉爾吉斯人的眼睛。漢斯·卡斯托普一想起她——「想起」這個詞兒用於說明他內心對她的嚮往之情,顯得太拘謹了——就仿佛又坐在霍爾施泰因湖上的那只小船上,正使迷茫恍惚的眼睛離開西邊湖岸上明晰的白晝,回過頭去眺望東邊天空中霧氣朦朧的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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