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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眼下的情況是,漢斯·卡斯托普長久以來就在注意這位普希畢斯拉夫——從校園裡熙熙攘攘的眾多認識與不認識的同學裡,他偏偏挑中了他,對他發生了興趣,老用眼盯著他,也許應該講欽佩他吧?無論如何,卡斯托普對他是格外關心,在上學的路上一想到能觀看他與同學交談、說笑,能遠遠地聽見他那微帶嗄啞但卻悅耳的嗓音,心中便暗暗高興。

  可以承認,漢斯·卡斯托普這種感情並無充分的原因,除非我們把他奇怪的名字,把他是個模範學生——這一點不可能起多大作用——或者連他那吉爾吉斯人的眼睛什麼的,統統都給算上。這雙眼睛有時茫然無所視地瞟著旁邊,就像蒙上了夜幕似的變得幽暗起來。漢斯·卡斯托普也不大理會自己特別留意希培的理由,更沒想在必要時如何將它表述出來。要知道還談不上什麼友誼,他壓根兒就不「認識」人家嘛。首先,沒考慮到可能會談這件事,就絲毫不存在給它起一個名稱的必要——漢斯·卡斯托普不善於也不樂意做這種事。其次,名稱如果不意味著評價,那也意味著定性,即是在已知和習慣的事物中為其明確一個位置。漢斯·卡斯托普呢,卻無意識地懷著一種信念,認為像他眼下這樣隱藏在內心中的熱情,還是永遠避免明確定性為好。

  理由充分也罷,不充分也罷,他這種無以名之、難於述說的感情卻充滿生命力,以致漢斯·卡斯托普暗暗懷著它已經有一年——大約一年,因為說不確切它始於何時。這至少表明他性格的忠誠與堅定,如果我們考慮到在那個年紀,一年時間是何等長久的話。遺憾的是一說起性格,通常就包含著某種道德評判,不管是褒還是貶,雖然常常兩者俱有。漢斯·卡斯托普並不以自己的「忠誠」自豪;他這種性格——我們並非要給予評價——實際上是他心靈遲鈍、緩慢和固執的表現,是他的一種持久的基本情緒的表現,即覺得生活中的某些狀態和情況越穩定,越長期存在,就越有價值。他還傾向於相信,他正好生活於其中的狀態和環境是無限綿長的,因此便珍惜它們,不希望發生變化。所以,他也習慣了內心中對希培那種隱秘的不聲不響的感情,從根本上視它為自己生活裡一個穩定的組成部分。他喜歡由它而造成的心靈的激動,諸如希培今天是否會碰見他、從他身旁走過、也許還會看他一眼之類想法引起的激動,喜歡他這個秘密賜予他的無聲而溫柔的充實感,甚至喜歡種種同時也會由此產生的失望等等。對於漢斯·卡斯托普來說,最大的失望莫過於希培「不存在了」;這一來校園會一片荒涼,日子會索然無味,然而卻依然存在著希望。

  過了一年,事情出現了富於冒險情趣的高潮,然後靠著漢斯·卡斯托普的忠誠又維持了一年,再往後終於結束了——而且是在他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將他與普希畢斯拉夫·希培聯繫起來的感情紐帶便慢慢松了,散了,正如當初他也未曾察覺這紐帶是怎麼結起來的一樣。後來,普希畢斯拉夫隨著父親調動工作而離開了學校和城市,這些漢斯·卡斯托普幾乎沒再注意。在此之前,他已將他遺忘。可以講,「吉爾吉斯人」的形象從霧裡走出來,不知不覺地進入漢斯·卡斯托普的生活,慢慢地越來越清晰具體,直到終於出現那麼親近、實在的一刻,他站在校園中,一時間比其他一切都重要,隨後又慢慢地退去,沒有分別的痛苦,重新消失在了霧裡,無蹤無影。

  眼下,漢斯·卡斯托普又回到了那富於冒險意味的情境,回到了那親近、實在的一刻。當時的談話,真正與普希畢斯拉夫·希培本人的談話,是這麼開始的:輪到上圖畫課了,漢斯·卡斯托普發現自己沒帶鉛筆。他班上的同學誰都自己需要用筆;可在其他班他也有這個那個熟人,他可以去向人家借呀。可他覺得最熟的是普希畢斯拉夫;他感到與他最親近,與他在心裡邊已經打過無數次交道。他心裡一高興就決定利用這個機會——他稱之為機會——於是真的找普希畢斯拉夫借鉛筆去了。他沒有想到這個行徑頗有些奇怪,因為他實際上並不認識希培;要麼就是他有意不考慮這個,不顧一切地想親近希培已經昏了頭。於是,在那磚塊鋪墊的鬧鬧嚷嚷的院子裡,他便真的站在普希畢斯拉夫面前對他說:

  「對不起,可以借我一支鉛筆嗎?」

  普希畢斯拉夫用他高顴骨上那對吉爾吉斯人眼睛瞅著他,嗓音低沉悅耳地和他講話,一點也不大驚小怪,或者他也感到驚奇,只是沒有表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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