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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由於邊爬山邊唱歌很累,他不久就感到呼吸困難,越來越困難。可為了理想,為了歌唱藝術的美,他克服困難,一邊不斷喘氣,一邊堅持唱完了最後一支歌,直至呼吸急促,眼冒金星,脈搏跳得飛快,終於身子一沉,坐在一棵粗壯的松樹底下——剛才還是那麼意氣洋洋,突然之間就心煩意亂,頭昏腦漲,到了絕望的邊緣。

  當他勉勉強強重新穩定神經,站起來繼續散步時,他的脖子卻很厲害地抖動起來,腦殼直搖晃,雖然他還如此年輕,就跟當初他爺爺漢斯·洛倫茨·卡斯托普一個樣了。這種現象使他自己禁不住想起他先祖父,可他卻不覺得討厭,反倒樂於摹仿老人將下巴頂在胸脯上的莊重模樣;這種老祖父用來控制擺頭風的辦法,一直就讓小孫兒喜歡。

  他沿著蜿蜒的小路繼續往上爬。叮噹的牛鈴吸引著他,他也找到了牛群。它們正在一所小木屋附近吃草,木屋頂上壓著石板。迎面走來兩個蓄著鬍子的男人,肩膀上扛著斧子,走近他跟前就分了手。「喏,回見,謝謝!」一個對另一個說,嗓門低沉,上齶音很重,說時講斧子換了換肩,也不擇路,鑽進樅樹林就嘁嘁喳喳地向山下走去。在四周一片岑寂中,那一聲「回見,謝謝」聽起來煞是奇怪,使因爬山和唱歌疲乏了的漢斯·卡斯托普恍然如在夢中。他輕聲重複著,極力模仿山民那喉音很重的顯得樸實敦厚的土話。他越過小木屋繼續往前走了一段,想要一直走到樹林邊上;可他瞅了一下表,便放棄了這個打算。

  他向左上了一條回達沃斯坪的小徑,先走一段平路,然後便下山。

  他進了一片樹幹很高的針葉林,在穿過林子時甚至又輕輕唱了幾句歌,雖然腳步小心翼翼的,雖然膝頭在往下走時比先前顫抖得更加厲害。可是一走出林子,他就停住腳步,讓突然展現在他面前的一派美景給怔住了。好一個幽靜、和平而又肅穆的小天地!在平緩的石頭溪澗裡,一道山水從右邊的山坡瀉下,泡沫翻湧地漫過階梯狀的層層石岩,靜靜地向著穀底流去;溪上畫一般地架著一座欄杆古樸的小木橋。一種灌木的鈴鐺模樣兒的小花四處蔓生著,使整個谷地變得藍瑩瑩的。從谷地裡一直到山腳下,這兒那兒聳立著一棵棵或一叢叢樅樹,高大、勻稱、端莊,有一棵紮根在山溪旁邊的峭壁裡,斜著伸展進圖畫中,看上去更是別有一番情趣。溪水潺潺,使這與世隔絕的所在顯得格外美好、幽寂。在小溪的另一邊,漢斯·卡斯托普發現了一條凳子。

  他跨過木橋,在凳子上坐下來,觀賞那瀑布似的溪水,那翻滾的泡沫,聆聽那絮語般的、看似單調卻富於內在變化的潺潺水聲。須知漢斯·卡斯托普如愛音樂一般愛水的絮語,是的,也許更有甚之。誰知剛剛坐穩當,他卻突然流起鼻血來,連衣服也弄髒了一點兒。血流得很急,止都止不住,足足折騰了他半個鐘頭,使他不得不在板凳與小溪間奔來跑去,用手帕去浸水,將濕手巾一次次搭在鼻子上,身子仰臥在板凳上面。他一直躺到血終於止了——他那麼靜靜地躺著,手抱在腦袋底下,蜷著膝頭,閉緊兩眼,耳中充滿潺潺的水聲,倒也沒什麼不舒服,相反渾身血液循環大大減緩,身體活動量驟然降低了,反倒令他感到心平氣和。要知道,他在呼出一口氣之後,竟然久久不感覺有吸進新鮮空氣的必要,而是讓心臟在他平靜的體內慢慢跳上幾下,才懶懶地馬馬虎虎吸口氣了事。

  仿佛突然之間,他又回復到早年的那種生命狀態,那種再現了他最新印象的夢裡的典型情景,一場幾天之前的那個晚上做過的夢中的情景……他是那麼堅決那麼徹底地摒棄了空間與時間的距離,回到了彼時彼地,你完全可以說,躺在這山間溪水旁的板凳上的只是一具無生命的軀殼,真正的漢斯·卡斯托普已離得遠遠的,已處於往昔的環境中,已處於一種儘管極為平常但卻富於冒險情趣和令人陶醉的狀態。

  他當時十三歲,念九年制中學的四年級,還是個穿短褲的小男孩。

  他站在學校的院子裡,和別的班跟他年齡相仿的另一個男孩談話——談話是漢斯·卡斯托普隨便引起的。雖然談的事情簡單明瞭,不會持續多久,卻也使他十分快活。時間是最後兩節課之間的休息,漢斯·卡斯托普班上剛上完歷史課,正要上圖畫課。院子的地面是用精製磚塊鋪砌起來的,一道木板蓋頂的開有兩扇門的圍牆將它與校外的馬路隔開來。學童們有的三五成群地站著,有的並排著走來走去,有的半坐半倚在教學樓塗了釉子的牆壁的凸棱上。院內一片嘈雜。一位戴寬邊軟帽的教員一邊注視著學生們的活動,一邊咬火腿麵包。

  跟漢斯·卡斯托普談話的男孩姓希培,名字叫普裡畢斯拉夫。奇怪的是,這名字中的「裡」得念成「希」,因此他就叫「普希畢斯拉夫」。

  再者,這個稀罕的名字和他的模樣還挺配;他長相也非同一般,很有些特別。希培是人文中學的一位歷史教授的兒子,全校出名的模範學生,年齡幾乎跟漢斯·卡斯托普一般大,卻已比他高一個年級。他出生在梅克倫堡,瞧他的模樣顯然在血管中混合著不同民族的血液,要麼日耳曼人的血液混進了文德斯拉夫人的血液中——要麼倒過來。他的頭髮雖說是黃的,卻在腦頂上剪得很短很短。他的眼睛呈藍灰色,或者灰藍色——一種不怎麼好確定的有多種含義的顏色,一種近乎遠山似的顏色——

  眼睛的形狀只是窄窄的一條縫,仔細看去甚至還有些斜,眼睛底下馬上就是大而突出的顴骨——一張以其類型而言決不醜陋的面孔,甚至還有些討人喜歡,但是卻足以令同學們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吉爾吉斯人。此外,希培已經穿長褲;在他那件背後開衩、扣子一直扣到脖子根兒的藍上衣的衣領上,總是掉著好些頭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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